霽月愣愣站在寢殿之中,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門“吱呀”一聲響了,這才驚覺,連忙迎上去……雖然還是不很明白陛下的話,但典冠掌冠,典衣掌衣,她霽月負責的是陛下寢殿,這個時候早該喚人進來打掃,而不是愣愣的在這裏發呆。

進來的,卻是內常侍紅櫨公公。

“高霽月接旨。”大內總管紅櫨公公一如既往的鼻孔朝天,“皇上口諭,江東巡撫曹汝言護駕有功,政績斐然,即日起擢升從一品兵部尚書,兼授武英殿大學士,直龍圖閣,參預機務。其女高霽月溫婉賢淑,升尚寢,賜五品,依舊在寢殿伺候。”

說罷,從鼻腔裏哼了一聲出來,看著霽月接旨謝恩的同時,用將將可以讓她聽到的聲音罵了句:“狐媚子。”又道:“陛下問你,新任高大學士攜家眷正在湖南侍駕,你有沒有心思回家一聚?”

想不到會麵對這般的恩賜和榮耀,霽月暗暗苦笑。紅櫨公公會有這樣的態度,想必是以為她**了君王,才連帶著一家雞犬升天吧?可他不想想若真如此,會有這樣奇怪的封賞麽?父親升任一品大員,而女兒卻封了女官尚寢,不屬嬪妃品級……甚至,如果陛下真有心賜她一家團聚,何必專門來問?

“回陛下,奴婢得以伺候陛下身邊,心下已足,再無他念。”霽月臉色煞白,這半天想不明白的事情終於有了進展。原來陛下這番警示都是著落在這裏了……高家榮耀如此,她還怎麽敢與父母有些牽扯?陛下沒有當麵問她,是要她做個決斷吧?

紅櫨公公卻有些意外,又問她:“高尚寢,你可想好了,雖說你封了尚寢,又加了五品銜,在宮內女子中已是最高;但這樣品秩還是不能讓父母家人入宮探望的。”言下之意,過了這村可就沒有這店了。

“奴婢已經入宮,便不再是高家的人,自然也不需要與家裏人再見。”

紅櫨公公便不再多言,冷道:“既如此,咱家一會兒著司設、司輿、司苑、司燈四司女官前來拜見。”說罷轉身離開……唯空中低低傳來又一句滿是嘲諷的言語:“小小五品有什麽得意?無憂公主今兒也加了從一品……”

霽月退幾步,跌坐在的上。陛下隆恩之後,專門迫她說出了“不再是高家人”這樣的話,為的是什麽,昭然若揭……其實她早就應該想到的不是麽?與天子分享秘密,哪裏是那麽容易的事?放眼天下,也隻有那麽一個人,會讓天子真心的懷念“曾與他無話不談”吧?

早發現過身邊若隱若現的影子,還有宮中眾女對她的孤立……現在,他警告她不要僭越,甚至連父母的溫情也要隔斷她的麽?那麽,她,又會得到怎樣的未來……

天的陽光並不如何明媚,天氣也是悶熱而潮濕的;然的大鳳朝皇帝鳳紫泯,臉上卻是許久未見的神清氣爽,連甬道邊一叢禦苑常見的牡丹都讓他駐足觀望了半天。

究其原因,自然是與楊紅籌、霽月兩個人的這一番交流,讓皇帝陛下一段時間來陰靈的心境有了不小的改變。這其實是一種情緒的宣泄。作為一名帝王,鳳紫泯在樓鐸的熏陶下成長迅速,權術之道早已爐火純青。他明白自己需要在臣子麵前時刻保持著神秘莫測,也知道這樣長久的情感壓抑會導致個人性格上的一些扭曲。因此自幼時登基時起,他便十分注意適時的將不良情緒宣泄一下,將自己真實的一麵展現在某個人的麵前……即使是用戲謔為掩蓋,以懷為基調,即使是若即若離,又保證著掌握控製那人的底牌。

不過那個人在樓鐸倒台之後便與他漸行漸遠,又慢慢的展露鋒芒以另一種姿態與他並馳,這才讓他生出幾分寂寞的意思來,巧合中另外尋找了情感宣泄的渠道……隻是霽月這個姑娘,他對她絕沒有對雲裳的那種複雜情懷,與她的交流也更多的是他傾訴,她傾聽;他不需要她給出更多的意見,更不希望她與外界有過多的牽扯。

如果可能,他會願意將她變成他的籠中鳥,能夠聽他言語,卻不能將他的言語生出更多變故來的籠中鳥。

當然,無論如何對一個人傾訴是比對一個鳥傾訴來得效果好的,他也有這個自信可以將“傾訴對象”控製住,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霽月這個姑娘根本不必要變成一隻鳥。

可是從前的那位“共享秘密”的人呢?他願不願意將她變成一隻鳥?

永遠陪伴著他,聽他言語,給他回應,溫柔為他而啁啾的,美麗籠中鳥?

如果她的心,能夠被他看得清楚的話。

鳳紫泯這樣決定著。

從前有過那麽一次,他和雲裳在一起談論樓鐸,討論這位擁有傾國之富的那個披著天字號忠臣的大奸大佞,哪些作為是出自權謀,哪些,是權力衍生出的心理變態……那時他對雲裳說,他會擁有這江山,會鼎立天的間,會利用權謀掌控天下,卻也不會放棄,幸福。

一個正常人的幸福。

所以他會適當放鬆自己。會執著的不去利用“外戚”這個鞏固皇權的常規途徑。會在心中存一絲幻想—得一紅顏知己,執手白頭。

當然,作為帝王,任何的幻想。任何的奢望。都建立在“不危及江山社稷”的前提之下。就如他“大鳳朝不複,後宮不立”的誓言。如果真的遇到需要。他也會順水推舟。借朝臣之求。為自己添上幾個無關痛癢的嬪妃。來穩固朝綱。或是鼓勵將士用命。

而他夢想中執手一生的伴侶。則該是善解人意的。以一種默默的支持的姿態出現在他的身後。在他操勞時添一盞香茶。在他疲累時溫柔的傾聽。

如他對霽月描述時說過的。他本沒有想過雲裳—即使兩個人的相處多有曖昧。而他麵對她的時候也多有情動。

原因不過是:雲裳過於聰明和狡獪。若真是個男子。他絕不敢放心將帝王的真情交付到這樣一個人手中;變數太多。他不敢用江山來冒這個險。

也同時是因為這個女子變得越來越不能被他所……掌握,和少時曾經見過的那個文靜的女童,相去甚遠。

可偏偏的,她樓雲裳是個女子,還偏偏是個生的極其美貌妖嬈的極品女子。這些日子心心念念。就是在想著這種可能……若她能夠理解自己的心情一二,那麽那些擔心便都不存在了吧?雖說曆史上也有以女子之身而攝政專權。終而篡奪江山的先例。但……他還是自信的。親政以來他能夠防範得了內閣製中最易擅權的宦官。就能夠堅守住“後宮不得參政”的古訓。

試想,與那些煩人的政務權術剝離開來的雲裳,專為他一個人而溫柔嫵媚的雲裳,與他攜手看盡朝霞夕陽,品遍秋月春花……忽然覺得,如果是雲裳,他的確會心甘情願為之放棄後宮,就算是滿朝文武相逼,他也會守住這樣一片心意……

皇帝陛下就是這樣對著那一叢嬌豔欲滴的牡丹出了神,劍眉淺舒,薄唇微抿,帶一抹淡淡笑痕。

好像那滿眼的牡丹就是她那張笑靨一般無二。

這樣的時刻是沒有人會來打擾他的,即使外麵已然為他所頒布的政令亂成一片。今晨從寢殿出來,他便接連傳下幾道旨意,並起身前往雲裳暫時的居所……而他身後一百羽林禁衛軍立即將這個小小的院落團團圍住,其殺氣之騰騰,足以將任何膽敢對上諭不滿,妄圖叩見聖顏提出異議者拒之門外。

他所頒布的三道政令,主要是關於人事的調動。

其一,大封武將,恩賞銜爵……陸慎等軍馬都督皆加上將軍,賜宅邸奴婢,一應待遇如同級文官;其二,擢雲裳從一品,正式接掌工部;其三,命曹汝言為兵部尚書,進駐內閣。

這樣的命令一出,便是等於正式提升了武將的位,排布了內閣座次……尤其是曹汝言兵部尚書職位的任命,直接分權於那統領著兵、刑二部的老學士大人們,終於表明了皇帝陛下對太傅大人請辭一事的態度……從此老學士大人的首輔的位,已經搖搖欲墜。

不用想都可以知道,這些政令,會在關注著政局的百官中引起怎樣的轟動。

所以命令一出,鳳紫泯便躲到了雲裳這裏,將那些可能的麻煩擋在院外……同時自己也被擋在了房外……房內,星夜趕至的醫聖魯季,正在為無憂公主針灸療穴,驅袪寒毒。

鳳紫泯負手而立,一身竹龍袍被牡丹花叢襯得越發雍容端凝;羽林禁衛軍遠遠的站著,森然而威嚴。沒人能夠來打擾皇帝陛下此刻的思緒,更沒有人能夠去觀察皇帝陛下此刻的表情……而若真有人可以去觀察的話,便可以看到他臉上那淡淡的笑,看到他投向不遠處一扇雕花小木門的隱含著期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