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忠臣每冤死,禍害遺千年……”

對麵的說書先生說得正歡。

酒香彌漫,雲裳仰頭靠住椅背,抬起雙腳,交疊著擱在麵前白楊木茶桌上,半眯起眼睛,用兩個手指捏了酒盅,一仰頭幹了,卻不咽,含在嘴裏慢慢品。

旁邊隔張空桌,有個一身勁裝的大漢回過頭來,帶點鄙夷地一瞥。

雲裳卻對他倒過來舉舉酒杯,仿佛示意杯中無物,隨即笑笑,將杯揚天一拋,接住——杯中隨即變出滿滿一盞酒來,當真戲法一樣神奇,看得那大漢目瞪口呆。

這角落本來離正中的書場有些遠,原也不礙別人什麽;但書茶館規矩是不賣酒的,也沒人如雲裳般穿了一身的劣質綾羅的戲服大咧咧獨飲獨酌。那茶夥計瞄他瞄了也有三五回,可偏偏看不出他的酒從何來?等到終於確定了那杯中之物絕對不是他們茶館賣的香茶,下定決心要上前提醒,誰知道一對上雲裳那雙眼睛,到了嘴邊的話便都咽了回去。

時候漸長,漸漸有幾桌的客人也都注意到了雲裳,頻頻地往這邊瞄。方才鄙視他的那個漢子也用手肘碰了碰身邊一個腰佩寶劍的青年男子。那男子便把目光從台上的說書先生身上移回來,順著漢子的指引去看雲裳。

除了打扮和舉止,雲裳倒也沒什麽特別,不過是麵龐比旁人精致了些,膚色比旁人蒼白了些,眼睛比旁人……大了些,烏黑精透,水漾靈動。

男子對上雲裳的目光,卻沒有象旁人那般迅速地躲了去,也沒有象小二那般迷惑出神,隻略帶歉意地對雲裳笑笑,回眸斥責似地對那漢子一瞥,便把目光轉回台上。

可說書先生卻顯得有些坐立不安了。馬上就要說到柁子(評書**)了,可抖了一個精彩的包袱兒卻沒人笑,徹底悶了下去……老先生似乎終於忍無可忍,醒木重重一拍,道:“若要知道那大忠大勇的梁國公會不會被老奸賊害死,且聽下回分解!”

稀稀拉拉的掌聲,幾聲有氣無力的叫好。眾人鬆了口氣般,各個斜了眼睛低低打聽:“這個,莫不是對麵戲園子裏新來的旦角兒?”“聽說原來的春官兒被劉尚書家公子看中,今兒午後就會打發了花轎來接……”

滿場子裏居然沒有人在意評書停在了不該停的地方!雲裳失笑,看那老先生掏了帕子擦擦汗,失望地環視一周,重又把醒木拍得震天響:“諸位,可知老夫走南闖北,為何專講這些忠臣與賊子、奸佞和英雄?”

眾人的注意力被扭回來,哄笑:“老東西莫非思春了?看那劉家公子,無論男女,想上就上,想搶就搶,當真痛快爽利,和老東西故事裏頭的國舅老奸一樣令人羨殺。”

“真是愚民。”說書先生一張老臉倒也微微漲紅,迫得急了,帶些憤怒道:“如今山河破碎,國事危難,大家苟且在京城中貪戀一點太平,就以為不去想,便真的沒有了國家的蒼浯人窺視,盜寇猖獗麽?”

眾人被罵得有些愣怔,又有些冤,便鼓噪起來,大叫問著:“倒是老東西關心國家大事了,可說來說去也不過些野故事兒罷了,若真有本事,倒說說當今我大鳳朝國誰人是那奸佞罷?”

如此嗆起來,說書先似也有些悔,隻道:“我如何不知道,隻是人多口舌多,我便隻說一個。奸臣多貪,常聽人說起那個丞相之女出身的樓家郡主十分好那黃白之物,當得起我大鳳朝第一的奸臣。”

人群中便有人笑,“猜就要說他了。若是早個十天半月,樓丞相還活著,借個膽兒老東西可敢議論他的是非?”

說書先生眯眯小豆子眼,露出個奸笑,“不過我大鳳朝第一奸臣的稱號,樓家的這一位還真是當之無愧罷?聽說他自己倒是清廉清貧,當得起一個清官,可是,他的這個女兒卻是一點也沒有乃父的風範,隻是一味的貪財好色,在這一點上,老丞相真不知道要如何在九泉下安住啊。”

“是呢,到底是個可憐的丞相,他這輩子再怎麽清貧,一個大兒子在殿內自盡而亡,一個二兒子成了個癡傻之人,再有一個兒子……嗯,叫什麽來著,就是挺風流的那個……愛,也不是個額能做大事的男人。沒想到呀,這個樓府當中,居然就剩下兩個女兒當家。說到底,那個小郡主,到處斂財,白白積攢下那麽多錢財,還不是為他人作嫁?聽說那郡主連幾天的喪也不肯守呢。”

“守喪?哪裏還顧得了?樓小郡主天下首富,如今這一沒,隻怕多少人都盯上了那些真金白銀的,多少人算計著,多少人巴結著罷?”

雲裳懶懶地灌酒,懶懶地聽。

“老先生,”一直默坐喝茶的佩劍男子抬起頭,開口,“既然奸臣已歿,自然是社稷之福,與其關心這些市井閑聞,陸某倒是更想聽先生議論下當今天下的英雄。”他語氣淡淡的,聲音也不高,可偏偏聽在眾人耳裏,卻仿佛是聽到了不可違拗的命令般,登時大家都停了議論,等那說書先生評說。

“英雄?”說書先生頓了頓,上下打量了佩劍男子一番,見他威武陽剛,英氣十足,隱隱有淩雲之勢,便搖搖頭,歎口氣道:“從百十年前我大鳳朝破國之恥至今,老夫還真不知道誰真正當得起這兩個字……”他話音剛落,男子身邊的大漢立刻勃然而怒,圓睜了眼拍案大叫:“你老兒識得幾個人了?我們……”

“孔傑!”佩劍男子低聲卻頗具威嚴地斷喝。

那大漢頓時噤聲。就是周圍眾人,也都有些寂寂,不知道談話怎麽就轉到了這樣敏感的時事上頭,那氣氛便顯得沉悶詭異。

可誰知就在此時,卻在一片靜默之中,傳來了一聲悠悠歎息。

眾人的目光,再次齊刷刷地轉到了雲裳身上。

“好酒!真正好酒!”雲裳不知從哪裏變出個酒葫蘆來,炫耀似地對大家晃了晃,“豆蔻女兒新釀青梅醞,有興趣嚐嚐麽?”

哧,原來是醉鬼在炫耀他的酒水,眾人搖搖頭,又鬆口氣似地轉頭去看那說書先生。

老先生的目光卻一直停留在佩劍男子與那大漢身上,半晌,方拱了拱手,問:“兩位可是從襄陽那邊過來的麽?”

那大漢惱他方才言語,哼了一聲,並不回答,倒是那男子微笑著略點點頭道:“先生好眼力。”

老先生目光亮了亮,“若論守邊的各位兵士,自然都是保家衛國的好漢。不過老夫方才所說當今天下無英雄的話,實在是覺得百十前大鳳朝國都被破,半壁江山落入敵手,至今無人可一雪前恥,在這樣的情勢下議論英雄,真是有些勉為其難了……”

“老先生所言甚是。”男子目光炯炯,點頭道:“若能縱馬長江,驅除蒼浯兵,恢複中華,方真正當得起這英雄二字。”

大漢聽兩人如此說,臉色方才和緩些,卻還是有些不甘心,依舊喃喃反問:“若依此說,難道連吳帥都算不得英雄了麽?”

老先生便笑笑,“聽說吳帥幾日前襄陽固守,以三千之數困敵五萬,擊潰蒼浯兵挑釁,使得邊境不至於輕啟戰端,居功至偉,誰不讚賞他是我大鳳朝能臣,國家棟梁?”

說書先生說出這話,倒讓那大漢一個愣怔,壓低了聲音問身邊同伴:“不是說京裏頭把咱吳帥退敵的捷報壓下了麽?說要等過幾日皇帝壽辰才會宣布?”

佩劍男子也有些疑惑,但還是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多言。

聽書的眾人倒的確沒聽過這消息,他們平日裏雖然無賴,到底對於國家大事保有一份八卦的興趣和敏感,何況是這樣切身利益相關的喜訊,登時紛紛追問真假。又有幾個人歎道:“難道竟是真的?看來以後不必天天擔心什麽時候蒼浯人打到京城來了。”

雲裳雖無動容,卻自顧從酒葫蘆裏斟了一盞酒,仰頭幹了。

“既然吳帥建得如此功業,難道還當不得先生讚一句‘英雄’麽?”忽一聲鶯啼嚦嚦,於喧鬧紛雜的議論聲中,格外的與眾不同。

眾人凝神看去,卻見小小的書茶館中,竟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絕色的美人兒,翠眉雪膚,櫻唇貝齒……最妙是她紅衣繁複,無風自動,如同一簇盛開的火焰,正在那裏似笑非笑地倚柱而立,候著說書先生回答。

一時眾皆惑惑,就是方才不甘不忿的大漢,也被忽然出現的美女攝了心魂般,隻顧呆呆地望著她發怔。

“其實吳帥此次力阻蒼浯兵,倒是小事。”說書先生適時的一聲輕笑,將眾人的神智拉回,“吳帥縱能以五千軍困住五萬虎狼之師,也不過阻敵一時,真正使得蒼浯人打消南下念頭的,另有原因。”

老先生答非所問,卻引起了一片抽氣的聲音。

“哦?先生請敘其詳。”美人兒也十分感興趣的樣子,一雙大眼睛卻滴溜溜亂轉,回頭望向雲裳這邊時,杏目輕眨,居然拋了個媚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