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第九十五章 不做禽獸(一)

許久之後,程懷寶終於自極度震驚中緩過神來,兀自以不敢置信的口氣道:“這些事出自任何人口中我都當是放屁,不過木頭自然不一樣……”

話音一頓,這無賴仿佛四川變臉般轉眼間已換上一副討好麵孔道:“木頭,你說的那個什麽神仙果子在哪?拿出來吧,你不會想藏私吧?”

看著眼前熟悉至極的小人麵孔,無名心中生起陣陣溫暖感覺,共同經曆了數次生死大劫,兩兄弟間的情義早已超越血緣之親。

從懷中掏出兩隻玉瓶,隨手扔給程懷寶,無名淡然道:“歸你了,小花說了,這玩意藥性太大,亂吃不得。”

程懷寶接住玉瓶,打開瓶塞深深嗅了一鼻子,咕嚕一聲吞下一口口水,一副沒德性到極點的模樣道:“果然是寶貝,聞一下也覺神清氣爽。木頭你說那條龍會不會是嚇唬你,它吃完化龍飛去,咱們人若吃了,還不立刻羽化成仙?到時候豈不就能見到天上的仙女了?”

這無賴小子越說越興奮,兩隻眼中盡是不甚正經的光芒。

無名一本正經道:“你不妨吃吃看。”

程懷寶猶豫片刻,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無賴終於決定,小命要緊,這玩意不吃也罷,萬一沒成仙卻做了鬼,豈不嗚呼哀哉了。

將一隻玉瓶揣入懷裏,把另一隻扔回給無名,程懷寶道:“一人一個,誰也不吃虧。”

無名淡然一笑,沒說什麽,徑自將玉瓶揣入懷裏。

程懷寶忽然麵色一正,聲音中帶了些許凝重道:“木頭,咱們下一步怎麽辦?”

無名眉頭微鎖的反問道:“小寶有何打算?”

程懷寶雙眸中精光一閃,微有些得意道:“我已打聽清楚發現翻江倒海常鴻興那四個人的名號,或許從這四人身上能有什麽新發現也說不定。”

無名淡然搖頭道:“小寶還沒想明白個中關鍵嗎?”

程懷寶怔道:“什麽關鍵?”

無名眸中紫光連閃道:“三教四門都是傻瓜嗎?”

程懷寶想了想才道:“雖然比不上咱們兄弟精明,但也絕非傻瓜。”

無名雙眉微揚,隨即淡笑道:“小寶錯了,咱們倆個才是真正的傻瓜。”

程懷寶麵露驚容,他曉得無名從不虛言,心中隱隱覺出不對,臉色轉為沉凝道:“木頭說清楚。”

無名道:“小寶你仔細回想,當日在漢中,三教四門派了百來號人來捉咱們倆個,用的是什麽證據?”

程懷寶是何等精明之人,一點即透,麵上現出沉思神情,忽的猛然跳了起來,指天大罵道:“我幹他的娘,這幫龜孫根本就是想要咱們兄弟死!”

無名緩而有力道:“小寶終於想通了?”

程懷寶一屁股重又坐回地上,惡狠狠道:“再想不通我可真成了一竅不通的棒槌了。這幫混蛋真他娘的夠狠。咦?不對呀……若說別的門派想要咱們的命還有情可緣,可玄青觀不但不救,還摻上了一腳?這……這說不通啊?”

無名冷然道:“這隻說明了一點,玄青觀中有陸天祺派出的內奸,且此人身居高位。”

程懷寶頹然道:“木頭說得有理,可是……可是如此一來咱們兄弟這絕世惡人之名豈非要頂上一輩子?”

無名定定的望著程懷寶,紫眸中閃爍著妖異的紫芒,在漆黑的山林中有如鬼魅般嚇人,堅定冷然的聲音緩緩響起:“小寶你忘了嗎?誰要我們死,我們便要他們亡!”

上次夔州府遇襲後,無名也曾經說過這番話,無論聲音神態皆一模一樣。

程懷寶心神一震,本有些渙散的眸子中射出兩道刺目精芒。

“為了生存,不擇手段的走下去!”

無名點頭,沉聲道:“是的,為了生存,不擇手段的走下去!”

這一刻,仿佛整座山峰皆被兩人露於體外的無邊殺氣所震懾,靜如鬼蜮的山崖間沒有一絲風。

程懷寶凝重的神情一轉,他竟又笑了出來,語氣轉為輕鬆道:“要說那群混蛋也沒冤枉咱們,木頭你現在何止是勾結魔門,都已當上魔門的老大了,不如咱們索性擺開場子跟那群混蛋硬幹!他娘的,誰怕誰?”

無名早已習慣了程懷寶的多變,毫不在意,平淡的聲音中一盆涼水澆向頭腦發熱的程懷寶:“魔門現在的實力連三教五門中實力最弱的律青園還比不上,小寶想硬幹,豈不是雞蛋碰石頭?”

程懷寶又恢複了無賴的麵孔,邪笑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魔門實力再弱,也應比赤煉幫、雙尊盟強得多。其實想一想,咱們兄弟手中掌握的力量也不算弱了。夔州府的赤煉幫已被我牢牢掌控,所有能上台麵的高手都已受了我的禁製。雙尊盟是咱們的老班底,就不用多說了。

這些還隻是直接受咱們轄製的力量,還有更多勢力在背後支持咱們。

老林頭的俠客殺手堂肯定是站在咱們這邊。律青園不用說,即使不能明著支持咱們,也決不會與咱們為難。玄青觀雖然有陸天祺的內奸,但那幫徒子徒孫,怎的也會賣些麵子給咱們這兩個小祖宗。

這麽算來,咱們兄弟並非毫無勝算。”

看著程懷寶那一臉嘻笑,輕鬆隨意的神情,無名心中忽的生出一番感觸,經過無數風雨錘煉,小寶再非當年那個碰到丁點挫折就灰心喪氣的小滑頭了。

無名紫眸中閃過一絲欣慰,點頭道:“小寶說的不錯,不過也不能盲目樂觀,畢竟世間事千變萬化,沒有絕對可言,咱們要小心才是。”

程懷寶嗯了一聲,眼中閃爍著令人膽寒的陰險光芒道:“咱們落得現在這等淒慘境地,全拜陸天祺那可惡的老王八所賜。哼!若不給他點厲害看看,咱們兄弟豈不是妄稱絕世雙惡?”絕世雙惡這四字幾乎是咬著後槽牙說出來的,可想而知他心中的恨意。

無名搖頭,冷靜道:“咱們現在不能動他。”

“為什麽?”程懷寶激動的幾乎蹦了起來。

無名一如既往的平淡道:“把他搞垮了,誰為我們打頭陣去鬥三教四門的人。陸天祺苦心經營數十載,三教五門中潛伏暗樁無數,若論起對付三教四門,我們的實力再強十倍,也不如他。”

程懷寶多麽聰明的人,一點即通,忍不住擊掌叫好道:“好你個臭木頭,不聲不響的竟變得這麽厲害了!如此一來咱們倒是省事了,等著看戲就好。咦?慢來慢來,光是這麽坐等也未免太被動了,天曉得那個陸天祺什麽時候發動,他若十年後才準備好,難道咱們還等他十年不成?”

程懷寶這話確是點到了無名計劃中唯一的漏洞,無名一怔之下點點頭道:“小寶說的有理,咱們確是應該掌握主動才好。”

程懷寶眼中閃過一絲晶亮光芒,一臉邪笑道:“我有個主意,咱們研究研究。”

兩人一番計議,最終無名點頭道:“如此敲打陸天祺,給他創造出這麽好的機會,確是不怕他不提前發動。隻是不曉得譚園主願不願幫咱們,不過也沒關係,不管怎麽說我要去看姐姐,怎都要去律青園。”

程懷寶一臉得意道:“依我看譚園主肯定會答應咱們,江湖大亂,必會波及律青園,隻有咱們這個方法,才能使得律青園逃過大劫。譚園主那麽聰明的人,一定不會錯過。嘿!如此一來也算稍解老子的心頭之恨,讓那姓陸的老王八也嚐嚐被人算計的滋味,哼!”

說罷正事,程懷寶換上一副無賴麵孔,一臉不正經的壞笑道:“木頭,正經事說完了,咱們換過輕鬆點的話題如何?”

眼見程懷寶眸中仿若有形的齷齪猥瑣神光,無名帶些無奈道:“小寶又在動什麽壞心思?”

程懷寶邪邪一笑道:“昨兒個上午有眼線在奉節發現了聖人穀那一龍一鳳,既然三教四門的人要咱們死,咱們也別對他們客氣了……”

這世上還有比無名更了解程懷寶的人嗎?

程懷寶才撅了撅屁股,無名已然知道他接下來想幹什麽了,撇了撇嘴道:“你想要那隻小鳳?不怕東窗事發被韓笑月知道嗎?”

令無名大感意外的是,自己隨口而出的一句話,程懷寶臉上那副奸邪**褻神情竟在瞬間崩潰瓦解,苦澀一笑,忽然仰身倒在地上。

他已許久沒有想起過這個令他魂牽夢係的美人,不是不想,是不敢。

現實是殘酷的,江湖上的所謂亡命之徒比起他來簡直不值一提。

一個見光即死的人,麵對的是幾乎不可能擊敗的敵人,雖然在人前總是表現的信心十足,其實對於明天,他總有莫名的恐懼,誰又曉得明天會不會被三教五門的人堵住圍殺,被人砍下頭顱炫耀示眾。

一個沒有明天的人,又如何能與心愛的女人在一起,如果他是真心的愛著對方。

正因為程懷寶對韓笑月動了真心,所以他不敢想起,因為他怕傷心。

韓笑月是程懷寶的夢想,一個最完美璀璨的夢想,他不願更不敢輕易觸動這個夢想,萬一夢醒了,擺在他麵前的隻剩下殘酷的現實。

麵對這等現實,即使最勇敢的人,也會在自己的夢想前選擇逃避。

這種處境的他,有夢想的權利嗎?除了逃避,又能做什麽?

忽然,無名懂了,不用程懷寶解釋,同病相憐的他就懂了。

笨嘴拙舌的無名不知怎樣去勸慰,無言的一聲歎息,歪身倒在程懷寶的身旁。

天上點點繁星,仿佛心愛姐姐眸中動人的光芒,望著望著,無名竟有些癡了。

山崖間一片靜默,淡淡的山風拂過兩兄弟的麵龐,程懷寶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悠悠道:“木頭,你想過明天嗎?”聲音中是從所未有感性。

“明天?”無名的心思緩緩從漫天的繁星中回過神來,停頓了片刻才明白過來,眉頭輕蹙,淡然道:“想過。”

“說來聽聽。”

“明天上午回金福老店後好好吃上一頓,然後煉它一天一夜丹。”

程懷寶一口氣沒喘上來,險些岔了氣,幹咳了好幾聲才緩過來,沒好氣地打了無名一拳,惱道:“死木頭,你兄弟這麽傷感你竟還忍心拿我尋開心?”

無名輕輕籲了一口氣,聲音低沉而有力的問出了一直存於心中的疑問:“小寶,命由天定還是由我定?”

程懷寶隨手抓起一把塵土,慢慢灑在地上,當掌心空了時,才道:“我不知道,我一直不相信這世上有命運這見鬼的玩意,但是經曆了這麽多事故,我卻覺得好像冥冥之中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擺弄著人世間所有的一切,包括你和我。

我們在襄陽府破解了魔門藏寶圖陰謀之時,我覺得仿佛整個天地都踩在我的腳下,那樣的春風得意,那樣的風光無限。

可諷刺的是,兩個月後,我們已成了喪家之犬,幾乎每一個江湖人都是敵人,天下還有比我們兄弟更落魄更淒慘的人嗎?

那時候我居然沒有發瘋?

或許如果我能真的瘋了,才是幸福的,最起碼不用再去想自己有沒有明天。

現在的我,有什麽資格去奢望美好的小月?”

這一刻的程懷寶,或許是他一生中最真誠的時刻。

無名無言的拍拍程懷寶的肩膀,不曉得該如何安慰自己的好兄弟,這一刻他真的希望能擁有程懷寶的口才,便不至於在需要的時候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

命運……

到底是天定還是我定?

其實他的心中同樣沒有答案。

程懷寶的話,令無名生出深深的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