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妃失子的第七日,拂光殿起了一場滔天大火。
說來也奇怪,無一侍者在這場大火中喪生,唯一丟了性命的是宋妃娘娘本人。
人人都猜測,這場大火許是宋妃娘娘自個兒放的,沒了腹中胎兒,宋妃於萬分悲痛中選擇自我了結。
當那具燒的已瞧不出人形的屍體從大火中抬出時,陛下當著眾人的麵吐了一口血,隨後便暈厥了過去。
而與此同時,浣衣局多了一位身穿破衣,麵帶燒傷印記的小宮女。
這名小宮女沒有名字,也說不出特殊之處,隻是被主子發落下來的時候,上頭再三交代不許她踏出浣衣局半步,並刻意囑咐管事的劉太監著重照顧。
所謂照顧,不外乎兩種意思,放緩語氣好言好語相求的,大可照著字麵會意,而耷著眼皮陰陽怪氣吩咐的,便要仔細掂量深入斟酌了。
這名帶著醜陋燒傷印記的小宮女很不幸的攤上了第二種意思。
上頭既吩咐了,下麵的人斷然不敢馬虎,小宮女入浣衣局的第一夜,劉太監未帶她認床位,而是分派給她了近百件髒衣服,當百件髒衣擺至眼前的時候,倒也不難理解劉太監為何不先替小宮女安排住處。
對於一個需要徹夜幹活的人來說,床也就不那麽重要了。
冬日的夜極冷,凜冽的寒風刮在身上,直凍的人打哆嗦,但這都不是最難的,真正難的是拿著衣服浸入水中的時候,刺骨的涼意和冰碴子滑過肌膚帶來的那種痛。
但,對於一個心都快要死了的人來說,最難亦不算難。
次日清晨,劉太監起床,堆疊成山的髒衣已被盡數洗淨,瞧著掛了滿院的布料,這個年近四十的中年宮人挑了挑眉,爾後抬腳踢倒了懸掛衣裳的竹竿。
濕漉漉的衣服隨傾倒的竹竿一同掉落,原已幹淨的料子又沾上了灰塵,劉太監猛的收回腳,低低驚呼一聲,“呀,這……這……”
宮女瞟了一眼地上的衣物,微微屈身,異常平靜的道,“無妨,婢子這就重新清洗。”
達到目的,管事的劉太監眯起眼睛,堆疊出滿臉笑意,“那就麻煩了。”
說罷,劉太監轉身離開,沒走出幾步,複回過頭來叮囑,“醜丫頭,上頭小爺們等著穿,這些衣服拖不得,沒清洗完之前不許吃飯不許休息,聽明白了嗎?”
“是。”宮女斂襟應聲。
所謂小爺,不過是各殿娘娘跟前伺候的宮人,因離主子近,故而地位也在一眾見不著主子的太監裏高出許多,侍奉的主子位分越高越受寵,跟前太監的地位便越要往上拔出一截兒,但,爺前加一個小字,到底還是差了那麽點兒意思。
放眼整座皇城,真正站在最頂端位置的宮人僅有兩個,一個是帝王案前的大監兒梁茂公公,另外一個……
另外一個是以凶狠殘忍之名讓整個大煜都聞風喪膽的東緝事廠歡喜大人。
數以萬計的太監裏,多少人對權勢與地位夢寐以求,可這數以萬計的太監裏,又能有幾個梁茂歡喜?
從前沾著旁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金光站在高處,見到的宮人大多都是體麵的,是那種脫下身上宮服就能充做書香人家好兒郎的人,踏入浣衣局,眼睛裏映入劉管事媚上欺下的世故模樣,耳朵裏鑽進他尖細刺耳的嗬斥聲,高與低之間的對比在這一刻格外的明顯。
因臉上有燒傷的痕跡,又沒有確切的名字,浣衣局的人大多以醜丫頭這三個字來稱呼那名宮女,後來,醜丫頭這三個字漸漸演變成了阿醜。
阿醜,倒也像是一個人的名字。
甫入浣衣局那天,阿醜洗了整整一夜又一天的衣服,等到她忙完劉管事交代的活計,已是次日晚間,彼時,早過了用飯時間。
她自個兒雖不覺著餓,肚子卻不受控製的咕嚕咕嚕響,阿醜喝了滿滿兩大碗井水,適才將腹中發出的聲兒壓下去。
婢女睡覺的地方同幹活的地方在一個院子裏,一間寢房住十二個人,當阿醜帶著饑餓與疲倦踏入房間的時候,其他十一個人或湊在一起嗑瓜子,或擺弄木匣裏珍藏的首飾胭脂,被燭火照亮的房子裏一片嘰喳嬉笑聲,而這份熱鬧在見著新人來到時戛然而止。
阿醜迎著十一雙目光穿過人群,走到最裏間空著的榻上坐下。
見狀,一名圍坐在桌旁嗑瓜子的宮女低笑一聲,轉頭看著同伴道,“得,又來了個活不長的!”
同伴斜睨一眼最裏邊的榻,壓著音量附和,“可不是,住在那張**的人,哪個能活過三月。”
打頭說話的宮女抬起腳跟放在凳子上,倒抽一口涼氣,“說來真真兒邪門,今年那榻添了八人,八人裏沒一個落得好,我記的上一個死在那張**的好像還是咱們皇帝老爺的女人,叫……叫什麽來著?”
“好像……”圍坐在桌案另一邊的宮女皺起眉頭細細思索了一下,道,“好像叫什麽嬪……對了,那女人自稱是皇帝老爺的萱嬪娘娘,不過,她到咱們這兒來的時候瘋瘋癲癲的,誰知道說的是真是假,保不齊是在做青天白日夢……”
萱嬪這個稱號響在這間不大不小的寢房裏,方坐下不久的阿醜蹭的一下站起,搭在膝上的一方手帕隨著她的舉動掉落在地。
原來,那個因巫蠱之術被貶至浣衣局的萱嬪……已經不在了。
不明原因的宮女們見狀,以為她是聽了剛剛那些話怕死,頓時哄堂大笑起來,笑夠了,最先開口說話的宮女扔掉囤在掌心的瓜子殼,站起身拍拍手,大搖大擺的朝裏走來。
許是怕染上晦氣,宮女在快要靠近那張榻時立即停下腳步,仰起頭露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新來的,我告訴你,我叫阿梅,在這間房子裏我說了算,你既然住進來了,往後就要像她們一樣聽我的話,要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記住了嗎?”
白日裏,劉管事問她聽明白了嗎,而現在,阿梅問她記住了嗎,避開那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金光後,她似乎一直在被人用各種各樣的語氣和態度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