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架終究沒有打起來,兩個人方糾纏在一起,管事的劉太監便到了。
看見劉太監的那一刻,阿梅嘴角微揚,臉上閃過一抹竊喜之色,一開始,阿醜並不懂阿梅為何會流露出這樣的表情,直到劉太監不由分說的將她罰去清洗從各宮小爺那送來的恭桶,阿醜才後知後覺的明白了幾分。
恭桶又髒又臭,即便用手帕堵住鼻子,味兒還是會順著縫隙鑽進來,阿醜被這味道熏的幾度幹嘔,幸而這幾天都沒吃東西,吐不出什麽來。
正當她刷至第十八個馬桶時,有人壓低聲音輕輕喚“阿醜”這個名字,她應聲回頭,知知提裙小跑而來的模樣頃刻映入眼簾。
“你……怎麽來了?”
“阿醜,”知知停下腳步,氣喘籲籲,“我來是想給你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平複下急促的呼吸,知知從懷裏掏出一個被手帕裹著的物件,捏著帕角褪開,赫然露出半塊雪白的饅頭。
“諾,”她將用手帕細細包好的饅頭往前一推,“這是早上的饅頭,我吃了一半,特意給阿醜留了一半,原打算趁著幹活的空檔偷偷給你,沒曾想你被罰來這裏。”
看著忽而顯於眼前的食物,阿醜的鼻尖一酸,心裏不可抑製的生出一股暖流。
人可以在麵對天大的惡意時做到毫不在乎,卻很難在善意麵前繼續無動於衷,一丁點的溫暖,便能輕而易舉的引出山洪海嘯。
見對方遲遲不接,知知咬咬嘴唇,緩緩收回伸出去的手,“你是不是不喜歡吃饅頭呀,對不起阿醜,我……我能藏起來的就隻有饅頭了。”
就在知知自責且愧疚的垂下臂膀時,阿醜忙放下恭桶,將掌心在自個兒衣服上反反複複擦拭多次,適才接過知知手裏的半塊饅頭大口大口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的道,“我喜歡……我喜歡吃,剛剛看見饅頭,一時高興傻了。”
小心翼翼藏下的東西被眼前姑娘狼吞虎咽的吃著,知知歡喜極了,她微微揚起唇角,略彎的眉眼像極了天上的月牙兒。
“阿醜,”知知輕喚,漆黑的瞳仁亮閃閃的,“在咱們浣衣局,還從來沒有一個人敢跟阿梅姐那樣說話,你剛剛真厲害,隻是……”
知知頓了頓,斂起頰邊笑容,“隻是阿梅姐極愛記仇,且又有劉管事護著,往後她若找你麻煩可怎麽是好?”
“別怕,”咽下嘴裏最後一點饅頭,阿醜莞爾,“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會有法子應對的。”
“可……可是……”知知仍心有疑慮,“劉管事是咱們這兒最大的官,阿梅姐又與他做了對食,若兩人合起夥來欺負你……”
明明是旁人的事,可這個善良的姑娘卻像是攤在自己身上一樣著急,能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不一定擁有好心地,但擁有好心地的人,一定會設身處地的為別人著想。
聽到這裏,阿醜徹底了然。
難怪,難怪阿梅到了放出宮的年齡卻不願意出宮,難怪劉管事連緣由都不曾詢問便發她來洗恭桶,原是因為兩個人的關係非比尋常。
在這宮裏頭,無權無勢的宮女委身有些小權小勢的太監,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兒了,人人都想尋一個依仗,對於最下層的侍女而言,太監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知知,”阿醜看著跟前這個滿臉愁容的姑娘,溫聲開導,“杞人憂天隻會徒增自個兒煩惱,什麽都不要想,等事真正來了再說。”
許是被她的輕鬆和無畏感染,小姑娘抿了抿幹涉的唇,嘴角終於又有了笑意。
大抵是因為在這浣衣局裏常被人欺負,知知麵對其他宮女時,總一副怯怯的樣子,但在阿醜跟前兒,她莫名的放鬆,除了阿醜不會欺負她外,還因為新來的阿醜和她一樣會被人欺負。
相同的境地最易生出惺惺相惜感,甚至還會激發一個軟弱的人埋藏在內心深處的保護欲。
阿醜臉上的印記明顯是新傷,還未結痂的疤痕一不小心便會潰爛,知知看了心疼,暗暗求了許多人,方才求來一瓶廉價的膏藥日日塗抹在阿醜患處。
浣衣局無時無刻不在勞作的日子不好過,但有人以真誠相待,互作陪伴,日子就易熬多了。
往後,阿梅雖與阿醜仍不對付,不過,除了一些口角摩擦言語譏諷外,倒也沒再起什麽太大的衝突。
隻偶爾聽聞,陛下已醒轉,並在皇後的精心照顧下日益康健,真龍天子對於浣衣局裏卑賤如草芥的侍者而言,就像是天上的浮雲,連帶著有關於他的消息,也像浮雲一樣遙遠。
比起尊貴的聖上,這裏的丫頭們更喜歡談及東緝事廠的廠公,宮女與身體缺了某一樣東西的太監對食,不是一件體麵的事,可若那個太監是歡喜大人,便需另當別論了。
她們談及他的權勢與地位一臉向往,說起他驚為天人的美貌滿麵嬌羞,就連知知在聽到那個名字的時候,也不由自主的紅了雙頰。
知知第一次見到歡喜,是在太後娘娘的慈寧宮,彼時,她奉劉管事之命去送各位小爺的宮衣,接收的那名太監見她嬌俏可人,便生了對食的心思,知知不答應,太監惱羞成怒之下欲趁無人之際輕薄於她。
關鍵時候,歡喜大人推開兩扇朱紅色的金絲楠木門從裏走了出來,目光中印入那個人風華絕代的樣貌,知知第一次知道,原來太監與太監之間的差別這般大。
權勢滔天的東緝事廠廠公負手而立,他甚至根本就沒有轉過頭來看他們一眼,隻冷冷的道——
“都已是廢人了,竟還有此種醃臢興致,許是阿大技拙,沒將你這狗東西閹幹淨,自去蠶室再領一刀罷。”
他的聲音平平靜靜,可聽到人耳朵裏,卻似徒然炸開的驚雷,帶著不容駁斥的雷霆之勢。
離開慈寧宮後,知知輾轉聽聞,阿大因不滿歡喜說他技拙,一氣之下將對方襠裏的所有東西都盡數割去,巨痛襲身失血過多,那名太監終究沒能活著走下蠶室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