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江江的話,知知垂瞼,長長的眼睫遮住眸中濕意。
自出了浣衣局後,兩個人總顯的疏離,就連稱呼也透著客氣,而這一次,短暫的沉默後,知知張嘴喚了阿醜這個名字。
她說,“阿醜,咱們一塊兒處了那麽長時間,明明你我都是劉管事手底下沒品沒階的洗婢,怎麽突然有一天,你就變成了東緝事廠廠公大人的阿姐?”
從前平起平坐,而今身份懸殊,巨大的落差感造就了心裏頭的不平衡。
江江望著不遠處耷拉著腦袋的姑娘,實心實意道,“知知,若你願意,咱們仍可像從前那樣相處。”
“不不,”耷拉著腦袋的姑娘用力搖了搖頭,“我是賤婢一個,而你卻是連陛下跟前大監兒見了都要恭恭敬敬喚一聲姑娘的貴人,我拋下臉麵窮盡全力也求不到歡喜大人片刻的垂憐,而你憑著阿姐這個身份,不費吹灰之力的得了他的青眼,阿醜,我們……”
“我們終歸不是一類人。”
知知的話,如同兒時阿娘捏在手裏的那根繡花針,一針一針紮在江江心頭,緩慢的生出細細密密的痛來。
那個曾忍著饑餓為她留下半塊饅頭的姑娘,曾與她裹緊衣服雪夜暢談的姑娘,在身份所帶來的落差和心底作祟的嫉妒裹挾下,與她紅了臉。
當一段對等的關係逐漸變的不對等,也就意味著到頭了。
經過此夜以後,知知和江江越來越遠,兩個人雖都還留在廠公府,但知知自請去了外院做粗使丫頭。
廠公府也很大,可到底大不過皇宮,江江在進出外院時常常撞見知知,她似乎有了新的朋友,對方與她年紀相仿,常紮一對羊角辮,兩個人提著水桶走過青石板鋪就的甬道,有說有笑,要好的一如當初在浣衣局時的她們般。
每每相遇,知知不會落下一禮,而除了必要的請安之禮外,她們沒有任何言語上的交集,麵對主子時該有的客氣與疏離,知知把控了個十足十。
多少回,站在原地看著那一抹熟悉的背影同旁人一塊遠去,江江都忍不住的想要出聲喚住她,幾次張嘴,卻始終沒有勇氣真的喊出她的名字。
知知不願意待在江江身邊,歡喜也越來越忙,這廠公府內外院的侍者加起來約莫一二百,明明住了很多人,可不知怎的,江江總覺得空。
一個白晝相交的傍晚,江江爬上房頂坐在屋脊正中央,視線掠過青磚綠瓦遙遙落於遠方。
當夜幕將最後一線霞光吞噬,府中燭火被依次點亮,鏤空石窟裏透出來的光芒就像是懸在天際的星子,一閃一閃,好看極了。
餘光觸及到外院某個忙碌的身影,江江幾不可聞的歎了一口氣,爾後低低詢問,“你在麽?”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屋脊後方傳來瓦片碰撞發出的輕響聲,緊接著,一股清風自耳畔徐徐拂過。
江江用掌心撐著下頜,沒有回頭,“你是什麽時候跟著我的?”
片刻的沉默後,有人溫聲應道,“姑娘遠赴曲池那一年,屬下便在了。”
許是因為太長時間沒有開口說話,來人嗓音略略有些沙啞。
“遠赴曲池……”江江近乎呢喃般低念了一遍這四個字,偏轉過頭看向徒然出現在身後的人,“三年……不,準確的說,快四年了,彌邇,這四年,你一直都在我身邊?”
“是。”
雖然早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得到確切的答案,江江還是驚了驚,四年,近乎一千四百多個日日夜夜,她竟從未有一刻發覺自個兒身邊跟了人。
稍作停頓後,江江移開目光,漫不經心的問,“他為什麽叫你跟著我?”
“姑娘是主子的命,屬下替他護著。”彌邇說這句話的時候,立的筆直的身型不由自主的晃了一下。
他的命?
聽到這一句,江江自嘲般的笑了起來,這些年,喪母,喪弟,喪子,還差點因為拂光殿裏的那場大火喪了命,假使真如彌邇所說,她是他的命,那他也太不惜疼這條命了。
有些話實在太假,一聽就知道是唬人的。
似是知曉江江不信,彌邇抬手捂住胸口,隔著薄薄的紗衣摩挲著那方曾被知知誤踩在腳下的絲帕,輕輕說了句,“是真的。”
她的聲音太小,而屋頂的風太大,那三個字還沒來得及傳進坐在屋脊上的姑娘耳朵裏,便被吹散了。
“彌邇,”江江仰起頭遙望頂上星子,懨懨的問,“你是何時成為他的死士的?”
“四年前。”
“你跟著我的那一年?”
“屬下成為一名合格的死士後接到的第一個任務,便是跟著姑娘。”
“那……”江江收回視線,餘光投向身後之人,“你又是何時認識他的?”
聽到這個問題,彌邇沒有立即回答,漫長的等待中,江江幾乎以為對方不會再開口了,就在她準備岔開話題的時候,忽然聽見身後傳來彌邇清冷的聲音——
“十五年前,主子撿回了屬……”突然想起什麽,彌邇略微停了停,須臾後繼而道,“十五年前,主子撿回了我們。”
“我們?”江江滿腹狐疑
“主子撿回的不止我一個,而是一千多個像我一樣的孩子。”
聞及此處,江江豁然轉身,不敢相信的盯著說話的人。
說到那一千多個孩子,彌邇向來沒什麽表情的麵容逐漸扭曲,好似勾起了某段不堪的回憶,她倏忽握拳,牙關緊咬,眉眼之間一點一點爬上痛苦之色。
忽而生出不好的意識,江江抿了抿幹澀的嘴唇,遲疑著問,“那些孩子,可都像你一樣成了他的死士?”
“沒有,”彌邇搖了搖頭,“隻有唯一的強者,才能成為主子的死士。”
“那他們……”
“他們死了,死在我的手裏。”
星夜裏輕飄飄的一句話,落進耳朵裏,江江隻覺瘮的慌,連帶著,眼前那張滿麵悲愴的臉也像是沾了寒氣,陰森森的。
而想起被彌邇稱做主子的那個人,她更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兒。
十五年前,那個時候夙淮僅有八歲,彼時,所有人都隻當他是一個被冷落在宮闕一角的可憐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