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的彌邇一點一點擦淨阿娘嘴角的血漬,小心翼翼的樣子像極了三歲那年阿娘為她清理頭皮尖刺。

失去母親,半大的孩子沒哭一聲,隻沉默著替已沒了呼吸的阿娘更衣梳髻,那雙小小的手顫抖著拂過母親冰涼的肌膚,指尖遊入她烏黑濃密的長發,笨拙的挽出一個不太周正的髻。

將阿娘的遺體拾掇整齊,九歲的孩子平靜的推開父親書房的門,說來諷刺,一個渾身銅臭味的賭徒,偏愛將自己扮作博學多才的文人。

“爹爹,”彌邇站在門外輕喚,不帶任何情緒的對那個書案後正襟危坐的男人說,“我阿娘死了。”

聞言,男人起身走到女兒跟前,微微揚起的嘴角噙著藏不住的笑意,假使當下,那個男人表現出一點點哀慟之色,又或者,蹲下身摟住女兒,予以親身骨肉一絲絲父愛,興許,彌邇掩於袖裏的那把短匕在捅向他腹部時會有所退縮,但偏偏……

偏偏他將一個負心漢的薄情寡義表現的淋漓盡致。

九歲的彌邇親手殺了自個兒的父親,從未沾過人命的她猛然出手,動作既狠又準。

將匕首尖端刺入那個男人腹部,彌邇沒有立馬離開,關上書房的門,堵住父親的嘴,她走至書案旁用歪歪扭扭的字跡拚湊出一封休書,爾後拽著失血過多已無反抗之力的爹爹食指,在那封休書上按下了血手印。

阿娘此生悲慘,自做了父親的妻子,所遭所遇俱是不痛快,活在這世上已如此苦了,沒道理做鬼還不得解脫。

隻是……

彌邇低頭瞧著被鮮血烙印過的休書,淚眼朦朧,這張能救阿娘脫離苦海的紙,終究來的太晚了。

硬是等到父親失血過多咽了氣,彌邇才逃也似的跑出家門,殺人的時候有多冷靜,殺過人之後就有多失措,她藏起被殷紅色**染髒的手,驚慌的奔走在朱雀長街上。

到底還隻是一個孩子,無法在奪人性命後依舊保持鎮定,更何況,那條命是她父親的。

倉皇逃竄時,無意撞上一匹拖著漆黑色轎箱的紅棕駿馬,馬兒受驚,揚起前蹄高聲嘶鳴,前室坐著的車夫見狀,登時勒緊韁繩將馬頭扯向一側,適才免去她被馬蹄踐踏而死的慘烈下場。

穩住局麵,車夫沒有嗬斥突然闖近的她,也沒有對險些喪命的她給予半點關切,而是第一時間跳下馬車,麵朝轎廂跪下,顫著聲兒向裏頭坐著的人請罪——

“屬下一時失神,主子恕罪。”

彼時,彌邇想,轎廂裏坐著的那個、被車夫喚做主子的一定是個極尊貴的男人,但她萬萬沒有想到,白色的帷幕被揭開後,露出來的竟然是一張八歲孩童的臉。

男孩並非男人,可尊貴一點兒也不假。

他身上的如意雲紋緞裳,用的是上好的料子,且以金銀兩種線交織著鑲邊,額間一條墨綠色的抹額鑲著顆價值千金的紅寶石,渾身上下無一不透露著富貴二字。

裝扮顯露出來的是富,而他一垂首一低眉間透出來的是貴。

男孩沒有理會跪地請罪的車夫,蔥根五指撩開遮擋在前的帷幕,那一雙不符合他年齡的深邃目光徑直落到馬旁驚魂未定的小丫頭臉上。

那是彌邇與夙淮的第一次對視,在她喪父又喪母的這一日。

八歲的小男孩麵無表情的盯著她,少頃,突然開口問了句——

“第一次殺人?”

聽到這話,彌邇驚住,片刻後倏忽低頭,下移的視線觸及到被鮮血染紅的袖口一角,以及袖中若隱若現的匕首尖端,她忙抬起另外一隻手,慌慌張張的擋住罪孽的痕跡。

雖有意遮掩,但已經遲了。

明明隻是一個稚子之齡的孩童,渾身上下卻沒有一絲躁動跳脫之氣,有且僅有的,是淌過浮世滄桑後沉澱下來的冷靜與穩重,尤其是那一雙眼睛,黑白相間的眸子裏綻放出來的光芒,仿佛能穿透任何人,任何事。

就好比,八歲的他一眼就看出來九歲的她是一把絕佳好刀。

自阿娘沒了後,這天寬地廣,無一處能算作家,所以,在那個男孩開口問她願不願意跟他走時,彌邇點頭如搗蒜,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說書先生的話本子裏,所有奇緣都開始於一場俗套的不能在俗套的偶遇,彌邇原以為,朱雀長街上的驚馬是一次救贖,然而,當她站在擠滿了人的訓練場上,適才發現,原來這樣的救贖於男孩而言不過千分之一。

親手了結了父親的性命,十八姨娘領著官府的人滿京都尋她的蹤影,然而,這個時候的她早已在男孩的引領下,成了師傅山中第一千名死徒。

打從入山的第一天起,所有人心裏都明白,想要重新出山,隻有從死徒成為死士這一條路可走,而死士的名額,僅有一個,這也就意味著,他們跟著師傅學完本領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自相殘殺。

知曉這一點,人與人之間相處,總帶著防備與戒心,縱然有千人作伴,可這山中歲月仍舊顯得寂寞又孤單,唯一能讓彌邇心中一熱的,是那日朱雀長街上,蔥根五指撩開轎簷帷幕後露出來的那張臉。

隻是,那個人送她入山,卻不常來山中,他們再見,已是三年後。

師傅僅用三年時間教死徒們如何成為一名優秀的死士,三年之後,千名死徒迎來了第一場廝殺,許是為了檢驗成果,男孩的腳步終於再次踏入山中。

將將十一歲的孩子,裹著雪白的狐裘大氅登上高台,迎著獵獵寒風冷眼睥睨台下眾人,似是在瞧滿籠困獸,眉眼之間俱是漠然。

時至今日,彌邇已經記不清究竟是自己先砍了別人一刀,還是別人先砍了自己,她隻記得,師傅屈指撥響第一根弦音後,整個訓練場上都充斥著鮮血的腥臭味,以及……

以及同伴生命行到最後,自喉間發出的嗚咽聲。

師傅彈琴,亦像是在殺人,指尖一撩一撥,弦音如泣如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