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微涼,夾雜著海棠花的暗香。

江江支起下頜遠眺,歡喜的馬車正打朱雀長街燈火最盛處疾馳而來,她倏忽站起,晦暗的瞳仁也跟著一並亮了起來。

“彌邇,小喜回……”她的話沒有說完,一轉頭,原本站在身後的人,此時早已沒了蹤影。

就在江江愣神的片刻,耳邊傳來一道低沉的吱呀聲,尋音望去,闌珊夜色下,兩扇恢弘的廣亮大門被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手推開,緊接著,出現在門口的人不是歡喜,而是……

“這府裏頭不夠待得麽,怎就喜歡爬的那樣高,若不留神摔下來,就算沒個好歹,身上也得仔細疼一回。”

他穿著一身蘇繡月華衫,外頭罩了件厚厚的裘衣,雪白的狐毛圈在脖頸兒,襯的原就白皙的麵龐愈發無暇,捧著發燙的湯婆子立在清冷的月光下,他仰起頭看見站在屋脊上的她,微微蹙著眉。

好久不見,再見,甫一開口便是訓斥,似也覺得這樣不妥,頓了頓,夙淮緩和語氣,溫聲命令,“下來,來我這裏。”

終歸是帝王,就算已刻意壓製,那一股子威嚴之勢還是從齒縫間泄了出來。

江江依言走下,卻並不靠近,隻在他五步之外的地方靜靜站著。

從前看見這個人,她想起的是他在阿娘亡故這件事上的偏頗行徑,是遣走小魚時的冷漠模樣,而今,又多添了一楨他親手喂她喝下滑胎粉的瘮人畫麵。

她站著不動,他便噙著笑好脾氣的迎上去,就像是從未爭吵分別過一般,溫言軟語的絮叨——

“姑娘家的,哪有成日爬樹上房的道理,先頭在我跟前倒也罷了,如今到了別人家院子裏,終歸收斂些的好,更何況……”

“皇宮雖和廠臣府邸離的不遠,但到底不在同一道牆裏頭,你若一直這般沒個顧忌,少不得教人時時牽掛懸心。”

三言兩語間,既表了規勸之意,又劃了界限,什麽我啊別人的,暗戳戳的流露出咱們兩兒才是一家人的意思。

江江覺得好笑,帝王好像記性不大好,曆經那麽多壞事,竟還能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杵在這兒同她平心靜氣的敘話。

她做不到坦然,冷著臉揶揄,“陛下日理萬機,瞧的是山河萬裏,揣的是民生百態,著實不必記掛我這麽個人。”

“不記掛,”低低默念了一遍這三個字,夙淮垂首苦笑,“不能夠的,除非我死了,兩眼一閉,這輩子的因果都了了。”

雖說滿腔怨懟,可在聽見死這個喪氣字時,江江神色忽的黯了黯,也就是這個時候,她突然發現,夙淮臉上近乎無暇的白,並非上頸那一條狐毛圍脖襯的,而是真真實實的,臨近病態一般的慘白。

他的身體似乎出了狀況,但轉念一想,太醫院裏的李太醫經多見廣,且又有著手成春的李少璟從旁調和,但凡這兩人在,就算一樹枯木,也能長出新芽來。

這麽思籌著,心底那一點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緊張適才散去。

帝王抬手,食指指腹在對麵姑娘臉頰疤痕半寸處懸住,滿眼藏不住的心疼,江江本就沒有傾國傾城的絕世容顏,如今再多這麽一道傷……

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頓了好一會了,卻始終沒有落下,他的指尖涼的像冰塊,懷裏滾燙的湯婆子也沒能捂出半分熱度,怕寒意驚著她,到底還是將胸口想要接近觸碰的私欲壓了下去。

雙手重新揣回懷裏,年輕的帝王彎了彎嘴角,頰邊開出兩朵笑靨,“早就想來看你,可手邊的事總也理不完,無數次的想接你回宮,卻又怕那些個醃臢事髒了你的眼,江江,不能見你的日子,我每天都在想念你。”

言及想念,他放緩了語速,一字一句,認真且柔軟。

有的人說話,舌頭一舒一卷便是一朵花,漂亮的不得了,可行事卻偏處處透著傷害,尖刀直往人心窩子裏鑽,江江聽著那些直抒胸臆的話兒,安安靜靜,默不作聲。

夙淮倒也沒非要她應隻言片語,少年偏了偏頭,側後方立著的大監端著隻紫金楠木長托盤躬身走出,行至江江跟前,大監彎腰抬臂,恭恭敬敬呈遞給她看。

視線觸及到那裏頭的東西,江江薄薄的長睫輕輕顫了顫。

紫金楠木托盤裏放著的,是特屬於皇後的金冊金寶。

仔細瞧著眼前人那張波瀾不驚的麵龐,夙淮輕輕咳嗽兩三聲,緩緩開口,“將軍府的勢力,並非一朝坐大,先帝爺在時,周氏已難撼動,後來添了宋旌文這麽個丞相女婿,地位便愈發穩固,大煜王朝的帝位傳到我這一輩,能攥進手裏的皇權少之又少,從前能力不足,許多事上隻能隱忍啞讓,連帶著教你與乳娘也跟著我受了好些委屈,不過……”

“江江,”夙淮低喚她的名字,語氣裏帶著無限希冀,“現下好了,舊勢將改,新局快成,若無差池,大煜王朝的帝王再不必看誰的臉色,往後你想要的,我都能奉上,包括——”

“後位。”

聞言,江江收回落在皇後冊寶上的目光,失勢的帝王,隻是權臣的傀儡,她後知後覺的明白過來,原來不曾相見的這段時間裏,他在忙著肅清朝野重振皇綱。

雖是打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可不知怎的,江江覺著自己好像一點也不了解夙淮,她不了解他的籌謀,亦不了解他的城府,更不了解他溫言細語剖析出來的三分表象下,究竟藏著怎樣殘酷的另一個真相。

那個真相,夙淮早已做好了這輩子都不提的打算,若是可以,他寧願將所有的悲慘都簡單歸結在權勢二字上。

有些事,是不能往深了究的,剝開本來就不體麵的外殼,觸及到的隻能是更加不體麵的瓤,更何況,時至今日,所有的不痛快都即將過去,若是可以,他希望真相能夠一直蒙在塵埃裏,蒙在……

江江永遠看不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