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外頭院裏候著的內閣大學士替歡喜加冠,必是要洋洋灑灑講上一大堆的之乎者也規諫君子其行,但江江不懂那些虛禮,隻知道男兒及冠要授帽。

夙淮雙十之日,江江已遠赴曲池,認真算起來,歡喜的冠禮是她人生中絕無僅有的頭一次。

指尖遊走於冠子略略走樣的繡線上,江江垂眼瞧著仰起頭來的少年,眉眼彎彎,“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以成厥德,小喜,阿姐願你此生平安喜樂,長命百歲。”

“阿姐,”歡喜抬手猛的攥緊江江置於自個兒冠上的指尖,目光灼灼,“你還沒有回答小喜願不願意。”

明明是風華正茂的少年人,可身上卻沒有一點兒屬於這個年齡的熱性,那隻抬起來的手冰冰涼涼,不帶一星半點的溫氣兒,但比起如今還在四方城裏的那個人,已經算很好的了。

想起那個人,江江別開視線,“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才得來的權勢,甘心卸了嗎?”

“甘心,”歡喜想也沒想的回答,“坐上這個位置,本就是為了得到足夠的能力護佑阿姐,假使阿姐願意離開不在這泥潭裏掙紮了,那麽當不當東緝事廠的廠公都沒關係,於小喜而言,阿姐比權勢更加重要。”

說這番話的時候,少年眸子裏蓄著盈盈淚光,帶著試探意味的語氣裏,盡顯情真意切。

江江抽出被對方緊攥在掌心的指尖,彎腰將那碗長壽麵往案旁坐著的人跟前推了推,啞著嗓子催促,“先吃吧,要不就該坨了。”

歡喜仿若未聞,眼珠子一動不動的盯著江江,蹙起眉頭滿含酸楚的喊,“阿姐,阿姐……”

在麵對江江時,歡喜鮮少有固執的時候,但這一次,他一聲接一聲的喚她,仿佛不得答案不肯罷休。

提起爐上溫著的酒斟滿空杯,江江仰頭一飲而盡,烈酒穿腸,化成了眼眶熱淚,眸光模糊的刹那,江江哽咽著開口。

“小喜,你所說的大煜風光,當真教人動心,可仇未報恥未雪,宋芊芊還在禁中好好兒活著,我怎能就這樣走?”

“那若宋芊芊死了呢,宋芊芊死了,阿姐可願意跟小喜走?”

東緝事廠廠公雙十及冠的這一夜,大煜王朝的皇後娘娘薨了。

打從拂光殿平白起火,燒死了一位不大受寵的娘娘起,這盛安城裏頭便總不大太平。

先是三十萬周家軍異動,半路折返的霽月公子看似什麽都沒有做,卻成了棋局裏的贏家,而好不容易得了兵權的翎琊將軍意外敗北,將軍府的話語權完完整整的落到了殿心將軍在這世上唯一的兒子身上。

再者,曆來與丞相嶽丈好的就差穿同一條褲子的帝王突然變了臉,君臣翁婿一旦揭開那張偽裝的麵皮,明裏暗裏都是幹戈,宋旌文把持朝政多年,其中經營之深遠非尋常官員能比,然而,教所有人想不到的是,宋丞相的那些經營早在流去的歲月裏被年輕的帝王悄無聲息的瓦解,表象上瞧著周全平靜,實際上已是一團空殼。

男人都想一個勁兒的往上爬,宋旌文也不例外,為了爭奪更多的權勢,他苦心孤詣費盡心機,的確曾達到過挾天子令諸侯的地位,可怎麽也沒有料到,他精心挑選出來的天子也是一隻老謀深算的狐狸,還是一隻心智城府與手腕都遠超於他的狐狸。

打從一開始,宋旌文便知道,脅人行事的法子終有一天會被反噬,他已經小心了再小心,謹慎了再謹慎,可那些幸幸苦苦的經營還是成了他人的嫁衣,過往十數年的運籌,私以為是為自個兒鋪了條堅實的路,可實際上,腳底下那條路早就被人掏空了。

而他拋妻棄女攀上的將軍府,卻在這緊要關頭易了主,老將軍的心偏到了骨頭縫裏,為了扶持心愛兒子的兒子,放任周家軍起異,那個周霽月看似溫溫敦敦,卻也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兵不血刃,便大權在握。

本以為,即便妻子與周霽月的父親不是出自同一個肚子,但瞧著亦是親人的份上也會像從前的周翎琊一樣在這緊要關頭拉自個兒一把,可當將軍府年輕輕的新任掌權者不再掩飾言笑晏晏亦步亦趨的跟在同樣年輕輕的帝王身後,宋旌文突然明白了,原來周霽月亦是帝王的一顆棋子。

周霽月取代周翎琊,是整個棋盤上,帝王為製衡他走的最重要的一步棋。

在這世上,多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隻是博弈伊始,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螳螂還是黃雀。

歡喜及冠是大日子,也生了許多大事情,其中頭一件便是昔日風光無限的丞相及其家人鋃鐺入獄,而第二件,是大煜王朝的皇後娘娘薨了。

被圈禁在殿裏的宋芊芊是自縊而亡的,一根白綾套進中宮簷下的橫梁上,而她就掛在白綾挽成的圈裏,那纖長的脖頸被勒出血痕來。

大霧彌漫的黑夜裏,就連月色也顯得黯淡,周遭靜悄悄的,也冷清清的,萬籟俱寂時,隻有一具沒什麽份量的屍體在半空中隨風飄搖。

宮人發現時,宋芊芊的身子已經涼透了。

翌日清晨,江江得到消息,片刻的愣神後,拔腿就往外跑,她的腳步將至廣亮門外,便瞧見徹夜未歸的歡喜正提著袍裾拾階而上。

歡喜身上穿的還是昨日的禮服,隻是已不似昨日般周正,袖口缺了一寸,衣角也皺巴巴的,像被人很用力的拽過。

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剛過冠禮的少年抬眼,目光觸及台階之上站著的阿姐,他駐足微笑,那張略顯疲憊的絕世容顏裏刻滿了溫柔。

他就站在台階上,微微仰起頭看向廣亮門外的姑娘,壓著聲輕輕問,“阿姐,宋芊芊已經死了,咱們一塊兒離開盛安,好不好?”

歡喜毫不遮掩的央求語氣,讓江江一瞬紅了眼,連帶著喉嚨裏也辣辣的,就像昨兒個烈酒滑過嗓子眼的感覺。

稍作停頓,壓下胸腔裏翻滾的哽咽之音,江江重重的點了點頭。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