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周大娘為丈夫精心準備的壽宴,最後草草收場。
江江陪著周大娘收拾殘羹剩飯時,李大叔拉著歡喜坐在已被夜幕籠罩的小院中,往肚子裏一壇接一壇的灌酒。
周大娘雖氣兒子對父親說了不該說的話,但到底是從自己肚子裏出來的,她瞧著春朝方才沒吃幾口菜,又特特兒生火下了碗麵條,央江江幫忙端進屋。
春朝的房間很簡潔,除了紙筆桌床,便再無多餘的物件,江江端著麵條走進裏屋時,春朝正坐在一張破舊的書案後讀四書之一的中庸。
江江將碗放在書案上,聽見碗底與案麵發出的輕響聲,春朝從書裏緩緩抬起頭,目光觸及一案之隔的那個姑娘,明顯愣了一愣。
他們雖做了一段時間的鄰居,可真正獨處,卻還是頭一遭。
“大娘怕你夜裏會餓,做了碗麵叫我送進來,”江江指了指冒著熱氣的碗,“吃飯吧,讀書再有趣,也總得先填飽肚子不是?”
春朝回過神來,順著江江手指的方向看向碗裏的麵條,遲遲未言。
就在江江轉身欲走時,他突然開口問,“姑娘,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該在今天掃了阿爹的興?”
江江沒有說話,春朝停頓少頃後,歎息著繼續道,“今日聽阿娘說,隔壁的歡喜哥兒同朱傑在海邊起了口角,小晩也過去瞧了時,我這一顆心就七上八下的,總安定不下來,生怕……”
說到這,春朝仿佛想起了什麽痛苦的事,他將臉埋進掌心。
“你……”江江猶豫著追問,“怕什麽?”
春朝稍稍調整情緒,將掌心從麵頰移開,“小晩及笈那一年,獨自去集市買胭脂,途中碰見了朱傑的那些狐朋狗友,他們擄了小晩將其送去朱傑寢臥,若不是小六子恰好碰見,若不是我及時趕到,小晩……小晩或許在十五歲那年就被朱傑那個王八蛋給糟蹋了。”
講述那一幕驚心動魄的往事,春朝語氣裏帶了濃濃的恨意,咬牙切齒,仿佛是要將打他妹妹主意的壞人都撕碎了一般。
然而他說完之後,自個兒都忍不住驚了一下。
春朝向來話不多,尤其對不怎麽熟悉的生人,更是惜字如金,可今日不知怎的,他竟對著眼前姑娘一股腦說了這許多。
好在,對方並沒有半分不耐煩。
江江看著端坐在書案後的少年,“你拚命讀書想考取功名,就是為了保護春晚嗎?”
“是,也不全是,”春朝坦白道,“當今的帝王對內清佞臣收皇權,對外施仁政減賦稅,先帝爺手裏一灘爛泥似的大煜,由今上統轄的這幾年逐漸有了些許朝氣,我雖不能上陣殺敵以身殉國,但也想走上朝堂以筆為誅,為這曾腐朽的王朝做點什麽。”
這是江江第一次從君王子民的嘴裏聽見對君王的評價,也是第一次從他對她做了什麽的局限裏跳脫出來,開始審度他對百姓們做了什麽。
她與夙淮打小一起長大,可她似乎從來就不曾真正了解他。
“春朝,”江江輕輕開口,第一次喚對方的名字,她盯著案後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句認認真真的問,“若當今帝王真有你說的那樣好,為什麽蘭溪還有能養育出朱傑這種兒子的父母官?”
沒料到這個平日裏看似溫吞的姑娘會突然這麽問,讀過萬卷書亦寫過千百篇文章的春朝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作答,他挺直的脊背沒來由一僵。
許久未得回應,江江以為春朝不會再接話了,她略略頷首,兀自轉身朝外走去,最後一隻腳將要跨出房門,忽而聽見春朝沉穩有力的聲音自後方響起。
他說,“菩薩低眉,眼下亦有盲,更遑論人間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