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過來的李大叔,第一時間衝向角落裏的少年。

他翻來覆去的打量歡喜,即便肉眼可及處無明顯傷痕,還是忍不住擔憂的問,“哥兒,你沒事吧?”

少年沒有應答,隻是將身子蜷縮的越發緊,本就瘦弱的人,曲成這種姿勢,莫名有種柔弱可憐感,像隻被遺棄的幼犬,毛絨絨,髒兮兮。

看著這樣的歡喜哥兒,李大叔很是心疼,他張開雙臂,突然將對方抱住,就像擁抱自己的兒子一樣。

被人溫柔圈進臂彎裏的那一刻,歡喜如死水一般平靜的眼眸突然泛起漣漪,他微微側頭,那個純厚的男人趴在他肩頭一遍又一遍的道歉。

他說:“對不起,喜哥兒,都是大叔牽連了你,真的對不起……”

歉意聽的多了,心裏也就麻木了,隻有那個懷抱溫暖的不像話。

周霽月的阿爹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是即便死了也依舊活在三十萬周家軍心裏的少將軍,執掌東緝事廠的那段日子,槿妃娘娘不止一次同他絮叨那個人的豐功偉績,每回靜靜聽著,隻覺陌生。

他是歡喜,不是周霽月。

周霽月的阿爹站在頂峰披著金光,而歡喜的阿爹隻需要在他身邊,有李大叔一樣溫暖的懷抱。

歡喜微微低頭,將下頜的重量輕輕落在正擁抱住自己的男人肩頭,塵封的心裂開了一道縫,隻是……陽光還沒來得及照進來。

“大叔,”小六子猛的衝過來,一把將兩人分開,“別……別靠近,他不是好人。”

許是害怕,小六子顫顫巍巍的說完這句話後,拽著李大叔的胳膊一連退出去好幾步,爾後用警惕的眼神盯著角落裏的少年。

不是好人,這幾個字分明聽過無數遍,他也以為自己早就已經不在意了。

“你在說什麽,”不明所以的李大叔用力甩開小六子的手,憤憤道,“我看你才不是好人。”

“你相信我,大叔,他……他剛剛喊了個名字,緊接著,有個黑衣人出現,一刀殺死了所有的衙役,那個黑衣人叫……叫……”

小六子著急的解釋,然而他越著急,越想不起來黑衣人的名字。

這時候,一道清冷的聲音幽幽吐出兩個字,“啞奴。”

“對對,”小六子下意識附和,重新抓住李大叔臂膀激動的道,“那個殺光所有衙役的黑衣人就叫做……”

話隻說了一半,突然收了聲兒,小六子轉過頭驚恐的看向天窗下,原瑟縮在角落裏的少年不知何時站了起來,李大叔順著小六子的視線望過去,目光觸及到天窗下負手而立的人,麵上閃過一抹訝異之色。

一個人的變化能有多大?

就在方才,還一副頹靡柔弱模樣的少年,此刻竟像是換了一個人,他原凝聚在眉間的傷情須臾散光,取而代之的是迫人心弦的陰鷙之氣,素日裏麵對江江時的溫馴乖巧**然無存。

他將雙手背在身後,筆直的立在窗下,天光自後傾瀉而下,周遭皆被映亮,唯獨他和他所站的方寸之間是一片陰影。

“你……你……”巨大的壓迫感襲來,小六子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李大叔呆愣愣的望著不遠處的少年,突如其來的陌生感,教他連喚一聲小喜哥兒的勇氣都喪失了。

“啞奴。”

少年再一次喚了一聲這個名字,不過這一次,並非提醒,而是真真正正的在喚那個人。

他話弦兒落下的片刻,一名黑衣人徒然出現在牢房裏,恭恭敬敬的稱呼少年,“主子。”

歡喜抬手,長長的睫毛微垂,目光落在窄袖那道破開的口子上,阿姐離開的時候曾說,等回來就替他將衣袖縫好,可他的阿姐……

不可能再回來了。

想到這兒,歡喜抓著窄袖用力一撕,生生將破開的縫隙扯出更大的裂痕來,爾後朝著黑衣人麵無表情的吩咐,“沐浴,更衣。”

蘭溪縣衙的大牢裏,一群黑衣人抬著浴桶進入,竟無一名衙役出麵製止,李大叔和小六子怔怔的瞧著他們往桶裏添熱水,瞧著他們在桶外拉起檀木雕福祿壽掛屏,瞧著從前熟悉的喜哥兒被黑衣人小心翼翼的扶入屏風之後的浴桶中,震驚與恐懼這兩種情緒交替著出現在二人眼中。

檀木雕福祿壽掛屏拉開的時候,歡喜的頭發已經整整齊齊的束進鶡冠裏,他身上穿著一件漆黑色的金絲蟒袍,袍上隱隱有蘇合的味兒,像是特意熏上去的。

一名黑衣人半跪在他腳下,正將一枚朱紅色的玉扳指往他食指根兒上套。

這枚玉扳指在剛來蘭溪的時候,就被他當了,是一直跟在他影子裏的啞奴贖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