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裏生出的**傳至禦前時,夙淮已極力封鎖消息,可太後被刺這樣大的事,哪是刻意隱瞞就能瞞得下的。

取完書本出去沒多久的雙溪折返回來,哆嗦著說姑娘不見了時,他心裏就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隻是那時還存著一點點僥幸,以為他的姑娘不會為了別人做到不可挽回的程度,可是……

當夙淮循著**匆匆趕至大佛堂,瞧見被慈寧宮侍者捆綁起來的那個姑娘,以及那個姑娘腳下不遠處早就沒了呼吸的太後娘娘,他胸口驟然一緊,足底似有萬柄鋼刀,每走一步,刀尖入骨。

瞧見帝王,宮女太監們跪了一地,用懸著濃濃哭腔的嗓音哀哀乞求尊者為慘死的老祖宗主持公道。

年輕的帝王不曾理會跪下的侍者,他穿過眾人,踉蹌著走向被繩索束縛狼狽不堪的姑娘,伸出手將她鬢邊散亂的碎發撩至耳後。

將對方幾盡崩潰卻還極力隱忍的情緒收入眼底,江江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可艱難開口,喚出的卻隻有對方那個特屬於她的稱呼。

“阿九。”

九字的尾音甫一落下,更多的人湧了進來,更多的人跪下,更多的人一聲接著一聲的為亡靈討要血債。

聞聲,年輕的帝王踹開旁側拿著棍棒的侍者,貼著被捆綁住的姑娘後背,將下頜抵在她肩上,抬手指了指烏泱一片的人頭,“瞧瞧,好好兒瞧瞧……”

江江順著身後人手指的方向望去,目之所及,除了慈寧宮裏原有的宮女太監外,還有捕捉到風影慌忙趕來的文武百官。

那些身穿各式朝服腰係金帶的臣工俯身跪在地上,朗聲哀祈尊者為太後娘娘主持公道時,遠比侍者們有氣勢的多。

“江江,”抵在她肩頭的那個人沉著嗓音,鈍鈍的問她,“瞧見了嗎,這麽多雙眼睛……眾目睽睽之下,你要我如何護你?”

垂下眼瞼,將目光從極具壓迫感的文武百官身上移開,江江輕輕搖了搖頭,“無需再為我耗費心神,阿九,我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這個詞,一瞬激怒了身後的帝王,他扳過跟前女子的肩頭,猩紅著一雙眼泠聲質問,“你就這麽想為了歡喜去死嗎?”

江江沒有答話,也沒有看快要失控的那個人,隻兀自低著頭。

帝王強留在身體裏的最後一絲理智終於在對方的沉默中消弭殆盡,他搖搖晃晃的後退幾步,撐著幹漆夾貯三世佛底座,就連聲線裏也摻雜了少有的顫音。

“為他不惜自毀前程,江江,對你來說,他真的就這樣重要?”

“我想著,咱們往後還有好長好長的時間,你不愛我也沒有關係,我總有法子教會你愛我,但……”

“原來你不愛我,連由著我教會你愛我的時間也不願意預留。”

在夙淮傷情絕望的字字句句裏,江江鼻尖微微泛紅,眼眶也一點一點濕潤,她柔和麵龐上滲出的悲戚之色,就像落雨時分,籠住江南青州烏篷的繚繞煙霧。

再然後,她聽見了那句——

“來人……”

禦前的侍衛遵從皇命,押著她往大理寺監牢行去,途中經過宮門,餘光映入長公主府的馬車,瞧見聞及風聲後慌慌張張趕來,差點被轅上橫欄絆倒的寧長公主,蹲在囚車裏的江江把臉埋進掌心。

“而今駙馬與我的關係雖同斷了沒什麽兩樣,但我與母後的關係卻慢慢和睦了起來。”

“得知你的死訊,我難過的做了很多糊塗事,是母後護著我安撫我,有一回我發了高燒,半夜裏迷迷糊糊醒來,瞧見她就趴在我榻邊睡著了,昏黃宮燈映亮她鬢邊一搓白發,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就軟了,就想著……想著……”

“無論她做了多麽混賬的事,始終都是我阿娘,我已經恨了她這麽多年了,總不能恨她到生命的盡頭才罷休。”

春日宴上曾聽到過的話再次響在耳邊,江江懸於喉間的哽咽之音到底忍不住泄露了。

太後罪該萬死,但手刃太後的她,終究還是負了太後的女兒阿寧。

愧疚席卷而來,胸口似有千百隻螞蟻在啃噬,咬的她生出鑽心的疼痛。

宋姒怎麽也沒有想到,再次見到江江,會是在大理寺的牢房裏。

丞相府一眾分兩處拘於獄中……不,準確算起來,應該是三處。

一處羈押著宋旌文和周晏琬,一處羈押著宋旌文的姨娘庶子,還有一處,單獨羈押著宋姒。

旁的牢房隻有一捆稻草,一張破桌,但宋姒的牢房不一樣。

宋姒所處的牢房裏,放著一張鬆軟的床,**錦被每隔三日便有人來換洗晾曬,正中央嶄新的紫金楠木桌上,永遠都有一壺溫熱的茶水,和一碟飽腹的蓮蓉酥,約莫是怕她無聊,牢中巡視的獄卒還會給她帶些針線布匹,送上三兩書本,偶爾,也會耐著性子躬身詢問她有什麽想要的東西。

對於宋姒而言,大理寺的牢房一點兒也不苦,沒有可怕的刑具,也不需要仰人鼻息,除了不自由外,她好像仍舊還是丞相府中庶出的千金小姐。

江江被獄卒押著走進來的時候,她正坐在**抱著新換的蠶絲被百無聊賴的發呆,視線裏徒然闖入牢外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她怔了怔,以為自己眼花了,好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

直到獄卒押著人走向更深處的牢房,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快要消失不見時,她才猛的甩開懷裏的蠶絲被,光著腳奔至欄杆處,失聲高喊,“野丫頭。”

隨著宋姒聲音響起,被獄卒押著的那個人停下腳步回過頭來,這一次,聽見野丫頭三個字,她並未像從前在曲池一樣疾言厲色,而是如見故人一般,溫溫和和的……

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