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茂姐夫傷的很重,阿姐也因小產後未及時調理,虧損了身子。
帝王特允孫氏一家留在宮中將養,並命李少璟時時看診,直至無虞。
得到消息,梁茂跪在承恩殿寢臥的地板上,將禦足可能踏過的每一塊金磚都仔仔細細的擦拭了一遍。
他是侍者,沒有通天的本事,不能替尊者排除所有的憂患,唯一能表達感激的方式,隻有在這瑣碎之事上更加無微不至些。
彼時,帝王就端坐在軒窗下的蒲團墊上讀書,中指指腹壓著泛黃的紙張,卻遲遲沒有將那一頁揭過,餘光映入趴在地上的清瘦宮人,尊者眸中不受控製的生出幾分豔羨來。
能將在意的人留在身邊,把原本短暫的相聚延續的更久,是人生之中最大的幸事,不像他和他的江江……
大約,自個兒不得圓滿,所以才想要圓滿他人。
坐在九五至尊的高位上,日複一日咀嚼著為人君主的孤寂,這一刻,夙淮突然瘋了似的想念起皇子時期。
那時,陪在他身邊的不是一個又一個小黃門,更不是堆疊成山的奏本,而是那個喜歡刺繡愛做各式各樣甜湯笑起來總微微眯著眼的乳娘,還有一遇著為難的事就蹭進他懷裏,雙手吊在他後脖頸上糯糯喚阿九的江江。
從前習以為常,倒也不覺有多珍貴,而今再難擁有,方知那時多難得。
“噠噠……”
輕微的腳步聲響在耳邊,夙淮應聲側頭,年紀不大的小黃門掖手斂襟,躬著的身子稟,“陛下,禦史中丞同諫議大夫請見。”
聞言,夙淮壓在泛黃紙張上的中指抬了抬,沒了阻攔,書頁被窗外清風拂亂。
不用見也知道那些人來的目的,無外乎是為太後死和迎娶河西女這兩件事,偏偏這兩件,沒有一件如他心意。
傳話的小黃門瞧見尊者模樣怔怔,壓著聲提醒般的輕喚,“陛下?”
幾不可聞的歎了一口氣,夙淮撐著小幾邊緣緩緩起身,他站直負手,即刻有侍者上前跪著撫平龍袍下擺幾道堆疊起的皺褶。
很多很多時候,夙淮都覺得自個兒不是大煜帝王,而是梨園唱台上的戲子,日日陪著前朝那些老東西唱著一出出心口不一的戲。
明明心裏萬般不情願,卻不得不裝出一副虛懷若穀的偽善模樣,歡喜總嘲他是披著羊皮的狼,可若不是狼,如何坐得穩江山,諷刺的是,屍山血海壘砌而成的皇位,卻總有人希望坐上的君主是位仁人義士。
惡狼裝羊,是會累的,好比現在,他疲乏的恨不得一頭栽在榻上,永永遠遠的睡過去,這輩子再也不用同百官虛與委蛇,再也不用追著那個人一遍又一遍的問她愛不愛他。
侍者撫平龍袍褶皺,跪著退後,讓開外出的道。
夙淮垂眸瞧了眼已被拾掇平展的下擺,邁開腳麵無表情的走向金鑾殿。
應付禦史中丞和諫議大夫,足足用了四個時辰,從金鑾殿裏出來的時候,蒼茫暮色早就壓在了紅牆碧瓦上,今夜無星無月,隻有燈籠裏的燭火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芒。
小太監提著蓮花芯燈走在最前頭,年輕的帝王被侍者簇擁在中間,一行人踏著夜色行走在被黑暗籠罩的宮道上。
托著疲憊的步子再次回到承恩殿院中,向來明亮的寢臥此刻竟無一盞燈火,提著蓮花芯燈的小太監唯恐出什麽岔子,趕忙掏出懷裏的火折遞給同伴,連聲催促對方入內掌燈。
然而,侍者將將接過火折,便被帝王出聲製止了。
夙淮不僅沒有讓侍者掌燈,甚至還屏退了跟在周遭的所有人,看著那間黑漆漆的寢臥,他的心突然不受控製的劇烈跳動起來。
年三十的頭一夜,泡過李少璟調製的藥浴從湯室出來,寢臥也暗的如現在一樣。
那時候,他推開門走進去,江江就躺在他的**。
而今……
腦子裏忽而冒出一個不切實際的猜想,胸腔裏的心髒也因這一猜想驟然加速。
怦……怦怦……怦怦怦。
夙淮伸出手,五指撐著朱紅色的鏤空雕花木門,停頓許久,猛的向裏一用力,雕花木門被推開,腳步甫一邁入,濃鬱的禪悅香氣裹著一絲絲並不陌生但也不算熟悉的脂粉味縈繞鼻尖,腦海裏一瞬洶湧澎湃起來的期待頓時消弭。
不是她!
怎麽可能……會是她?
幾不可聞的歎息一聲,夙淮沿著記憶中的方向走去,靠近八角琉璃盞,他伸手摸過小幾上放著的火折,吹明,點亮盞中燭火。
火焰子倏忽滋長,明亮的光芒劃破黑暗,年輕帝王嘴角情不自禁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一點微末的相似就能令慣來理智的他生出浮想,這具身體裏裝著的兒女情長,要遠比他知道的還要多的多。
合上蓋子,將火折放回原處,帝王頭也不回的問,“太後將歿,喪期未過,洮鴛小姐就迫不及待的要自薦枕席了?”
聞言,躲在錦被下的人瑟縮了一下,緩緩探出頭來。
“陛下,”女子開口,嗓音微顫,“姑母活著的時候,一心期盼洮氏女與天家能再結良緣,鴛自薦枕席,也算圓太後姑母的夙願,還望陛下……”
說到這裏,榻上人攥著被角望向八角琉璃燈盞下長身玉立的背影,咬咬嘴唇,忐忑的繼續往下道——
“還望陛下,全了鴛的一片孝心。”
話弦兒落地,立在燭火旁的帝王緩緩回過身來,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裏映入數步之外女子光潔如玉的臂膀,想到對方掩在錦被下的身子此刻寸縷不著,他眉間一蹙,眸中閃過嫌惡之色。
在洮鴛思量著究竟要作出怎樣姿態才更惹尊者憐愛的那一刻,尊者心裏頭想的卻是,床褥被子都髒了。
得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