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朱紅色的金絲楠木門一開,一關,留在八角琉璃宮燈橙黃色火光中的人影,少了一道。

站在空落落的殿裏,夙淮抬手隔著薄薄的寢袍一遍一遍摩挲肩頭牙印。

想到方才那個人一口咬住自己時的場景,他緊抿的唇角不由牽扯出幾分笑意,隻是形單影隻,即便在笑,也顯得落寞又孤寂。

差一點,在江江問出那句你會舍不得我嗎時,他差一點就沒按耐住想要將她留下來的欲望。

洮鬆入京,明麵上雖未有所行動,可暗地裏不知道往宮裏安插了多少河西的人,這禁中遠沒有將軍府太平,他是怯懦的膽小鬼,就算心裏頭裝著千千萬萬的舍不得,也不敢將喜歡的姑娘留下來。

動心容易,難得是克製,他能咬碎了牙放她走,卻終究沒能壓下對她身體的貪念,由著情欲放縱了一回。

冒險入了次宮,見到了想見的人,再回到將軍府,江江的心突然就安穩了下來。

夙淮說會在不忙的時候來瞧她,她信,所以日複一日的坐在窗下等著,哪怕他自說過這句話後一次也沒有來過,她也從不灰心。

小魚對將軍府的掌控,遠比江江想象的還要深,自她入住後,旁院的人便再也不能靠近這裏,就連周老將軍數次來見孫兒,也被拒之門外。

唯一能隨意出入的,是殿心將軍瘋了許多年的夫人,杜婉妗。

那個總是一副瘋瘋癲癲的婦人似乎很喜歡江江,她常常拉著江江的手淚眼朦朧的喚小兒媳。

關於這個稱呼,倒也想得通,周霽月平白無故帶了個姑娘回來,作為母親的殿心夫人,將她看作自家兒子屬意的人,也無可厚非。

大約前朝的形勢又嚴峻了,小魚總是很忙,留在府裏的時間少之又少,幸而有杜婉妗作伴,她巴巴兒等一個人的日子才不那麽枯燥乏味。

五月,立夏,盛安落了好大一場雨,小魚晨起入宮,一直到傍晚也沒回來。

江江沒來由的想到蘭溪,春晚出事的那一天,天幕也同今日一般沉,雨珠子亦是這樣密集。

雲低雨驟的天,沒來由的教人心慌,江江擔心小魚,可因著身份不敢亂跑,隻能撐了傘站在院門口等待。

坑坑窪窪的石子甬道,積的到處都是水,落地雨夾著泥漿滲進繡花鞋,將羅襪浸透,江江卻好似不覺,隻踮著腳一個勁兒的朝外頭張望。

“你也在等人嗎?”

身後,劈裏啪啦的雨幕中,忽而響起一道哀戚的問詢聲。

江江猛的轉頭,麵色比身上衣服還要白上幾分的杜婉妗,就垂手站在距離她三步遠的地方。

槿妃也喜歡穿白衣,加上那張相差無幾的麵容,有那麽一瞬,江江分辨不出來的究竟是殿心將軍的夫人,還是殿心將軍的女兒。

雨珠子密密麻麻,杜婉妗未帶侍者,也沒有撐傘,但瘋魔後一直不修邊幅的她,難得的梳了個漂亮的婦人髻,還簪了花,唇上也抹了口脂,兩彎細眉用上好的螺黛認真描摹過。

隻是,她頂上無遮無擋,髻上鮮花被打蔫了,妝容也花的不成樣。

素日裏癡癡傻傻的婦人,此刻端身靜立,霧靄聚在她後方天際,狂風卷著暴雨兜頭而下,可她像是遺世獨立的鬆柏,粲然不動。

“夫人。”江江驚呼一聲,小跑至對方身邊,將傘簷分出多一半。

雨點被傘布截住,杜婉妗卻突然發了狂,抬手猛的推開了靠近的姑娘。

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道攘了一下,江江腳下沒站穩,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握在掌心的傘柄脫出,隨風掠過甬道飄進假山池塘。

“不能撐傘,不能……”杜婉妗看著倒在地上的人,紅著眼搖了搖腦袋,“老天爺瞧見我撐傘,覺得我等的不誠心,就不會放殿心回來了……”

聽到這話,江江怔住,一時竟忘了從地上爬起。

杜婉妗轉頭望向院門外,那雙黑漆漆的眸子霧蒙蒙的,像是隨時隨地都能落下比天上還要滂沱的水珠子。

“殿心出去找月月了,他說一定將月月帶回來,讓我安心等在家裏。”

“我的丈夫最是說一不二,昔年杜家被害身陷囹圄,他拉著我的手說會平安無事,這話兒說出來不過八個時辰,杜家就真的昭雪。”

“小兒媳,你看,他……從不騙我。”

話音落下,仿佛看見了什麽人,杜婉妗陷在煙雨深處的瞳仁倏忽亮了,她呼喚丈夫名字的同時,張開雙臂朝虛無的空氣撲去。

臂膀收緊,卻什麽也沒能擁住,丈夫的影子在眼前化成灰燼,消融於腳下積滿了水的坑窪中。

短暫的希望幻滅,恍惚漸被清明取代,這個瘋癲了十數年的婦人無力的跌坐在石子小道上,兩彎細眉間須臾漫上的痛苦之色,洶湧的好似要將她溺亡在腳下的坑窪裏。

從不騙她的丈夫,這輩子還是騙了她一次。

隻這一次,便教她永永遠遠的失了神誌。

興慶四十三年,也是這樣一個狂風怒號的天,周殿心跨上馬背勒緊韁繩,毫不猶豫的衝進急風驟雨中,去尋他們丟失的兒子周霽月,那一去……

就再也沒能活著回來。

喪訊從外頭傳回來的時候,杜婉妗當時就暈栽了過去,她醒轉後,已不再是富室大家嬌養的閨中貴女,端妍秀麗的少將軍夫人,成了一個連自家女兒都分辨不出來的瘋婆子。

彼時,槿妃娘娘隻有八九歲大,小弟失蹤,父親亡故,阿娘癲狂,對於一個還不及半人高的小女孩來說,接踵發生的這一樁樁一件件,無異於雪上加霜。

避坑落井禍不單行。

這八個字,是作為殿心將軍女兒的周槿夕,打小就切身體會過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