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槿夕擔著妃位,依製不能久留宮外,殿心夫人杜婉妗醒來的當日,她便離開了將軍府。

站在閣樓之上遙望槿妃娘娘的依仗朝朝皇城緩緩前行,江江沒來由的生出幾分傾羨。

作為大煜帝王的夙淮,這輩子都要被困在那座紅牆碧瓦裏了,而作為殺人凶手的她,恐怕這輩子再不能正大光明出入禁中,他們兩個人的往後餘生,似乎就要朝著反方向錯開了。

從前想逃逃不掉,而今想留留不下,命運總愛愚弄人。

登高望遠,曉風迷眼,江江瞧著瞧著,視線忽然模糊了。

雙溪覺出她的失落,探身將手中披風搭在憑欄而立的女子肩頭,柔聲勸,“姑娘身子還未痊愈,閣上風大,吹不得這樣久,奴才還是扶姑娘回罷。”

聽見小太監的聲兒,江江收回目光轉過頭來,隨意搭在肩上的披風隨她的晃動滑落,堆疊在腳邊。

見狀,雙溪忙彎下身子去拾,小太監的指尖就要夠到係帶,臂彎卻被一隻手驀地托住,抬起頭來對上那雙麋鹿般的眸子,他驚喚,“姑娘……”

江江扶著小太監起身,咬咬牙,“雙溪。”

“奴才在。”

“替我請少璟大人來一遭吧。”

“咦?”小太監疑惑的睜大眼。

就在幾個時辰前,回味起昨夜喝進嘴裏的藥味,江江還信誓旦旦的同雙溪說,除非陷在生死絕境裏需要救命,否則絕不喊少璟大人瞧病。

不過短短半天時間,她卻突然改了主意?

“姑娘,”小太監笑眯眯的問,“您不怕苦啦?”

苦?

怕的,愛吃八珍梅甜蜜餞的她怕的要死,可更教她害怕的是有朝一日和夙淮斷開後,他們之間貧瘠的就隻剩下回憶。

無法擁有和即將失去的恐慌攛掇著她迫切的想要抓住點什麽,而和那個人共同孕育一個孩子,是她現下唯一想到的,最深的羈絆。

天將黑未黑時,李少璟被小太監悄無聲息的請進了將軍府。

江江的身子不大好,頭一遭墮胎帶來的傷害幾乎不可逆,想要在這樣的狀態下遇喜,很難。

名滿大煜的少年醫者隔著雪帕子探了足有一盞茶時間的脈,最後皺著眉頭提筆寫下一張方子,落筆時全無半點把握,隻說死馬當活馬醫,權且試試。

李少璟願意試一試,江江已經很開心了,能試,就證明還有希望,哪怕隻是微末的一星半點。

自此,等待夙淮和一碗接一碗的坐胎藥,成了江江躲躲藏藏的生活裏,最有意義的兩件事。

不過,那藥可真苦啊,比高燒時夙淮喂進她嘴裏的藥還要苦上千百倍,每回都得捏著鼻子往嘴裏灌,雙溪立在旁側伺候她喝藥,次次都能從中覺出幾分悲壯感。

後來有一天,小太監熬好藥端到江江跟前,凝眸瞧著冒出碗沿的繚繞熱氣,她沒來由的想,老天爺瞧著自己喝的這麽痛苦,會不會就不靈驗了?

這個念頭在心裏蔓延開來,杜婉妗無遮無攔立在瓢潑大雨裏的身影也隨之闖入腦海,有那麽一瞬,江江突然就共情到了她怕撐傘顯不出誠意的那份擔憂。

次月某日,李少璟依著時間入宮為帝王請脈。

彼時,年輕的尊者一隻手搭在枕上,一隻手懨懨的翻著欽天監遞上來的好日子。

數脈的間隙,李少璟抬頭覷了眼帝王的麵色,轉而將目光落在對方指尖那道請期的折子上,有意無意的說起藏在將軍府裏的那位姑娘向自個兒討了坐胎藥的事。

聞言,帝王擱在脈枕上的手不受控製的晃了一下,片刻後收回攏於袖中,繼續盯著奏本上一個比一個近的時間,最後用朱筆在最遠的好日子上劃了一道圈。

禦前的人呈著折子往欽天監裏去的時候,李少璟正將脈枕收入藥箱,小黃門的腳步聲快要消失在承恩殿那一刻,他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又看了宮人掌心托著的奏本一眼。

欽天監將近來吉時全都擬在冊上,帝王挑定,便該到慈寧宮同洮氏小姐宣旨了。

這天底下的人都想做皇帝,可九五至尊有什麽好,麵對不喜歡的女人,他連說不的資格都沒有。

尋常人家的兒郎,能選擇喜歡的姑娘共白首,可天子不行,錯綜複雜的勢力需要衡,世家大族需要忌,王座之下明堂之上看不見的地方,暗流洶湧盡推人往違心處行。

無聲的歎了一口氣,李少璟提著藥匣叩別,正當他躬身向外退時,端坐在禦案後的帝王握緊手中朱筆,輕輕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少年醫者驟然停步,頷首應,“臣在。”

“煩請你也替朕開一道利於子嗣的方子。”

“可……”李少璟猶豫了。

尊者登基數載,膝下仍空虛著,旁人或許有疑,但作為禦前診治的李少璟和他的父親李太醫卻很清楚,在生育一事上,尊者的身子並沒有問題。

從對方欲言又止中明白醫者的顧慮,年輕的帝王自禦案後站起,走至半開的軒窗下負手而立,那雙似枯井般死寂的眸子映出殿外花圃含苞待放的白芍。

少頃,他壓著聲兒開口,溫溫和和的語氣裏卻透著不容駁斥的堅定,他說——

“少璟,無妨,朕隻是想陪她共苦。”

打李少璟那知曉江江開始喝坐胎藥,夙淮竭力克製的心緒又亂了,一本本奏折在眼前堆疊成山,他卻沒有看下去的欲望。

夜深,大監將熬好的湯藥奉至禦前,接過金玉鑲花碗,嗅到湯霧中飄來的苦味,夙淮皺了皺眉,怔怔道,“原來,她說試一試,是真的想要試一試。”

“陛下……”

梁茂張了張嘴,思躊著該如何開口才能勸阻尊者用藥,還沒來得及說出更多,尊者已端碗仰頭飲盡。

濃鬱的苦味自舌尖擴散開,夙淮拇指與食指指腹捏緊碗沿,癡癡的望著近前宮人。

“她既為歡喜殺人,又想為朕生孩子,梁茂,她喜歡的究竟是朕,還是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