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殿心遇見洮姬的時候,隻有十四歲。

那一年,先帝爺登基日久卻無政績,而年歲尚小的他,已是三十萬周家軍心中所向披靡湛若神明的少將軍。

某個紅日西斜的午後,金尊玉貴的先帝爺孤身跑到校場,拽著他的袖子哭喪著臉的說,“小阿周,朕不願像先祖一樣娶洮氏女為後,你幫幫我,幫幫我好不好?”

好,自是好的,他待這位擎小看著他長大的君王,從來都是有求必應。

要想將選擇的權利掌控在手中,頭一件要做的,就是擺脫受製於邊的境況。

在對洮氏出手之前,周殿心隱去家世身份,悄無聲息的去了一趟河西,恰逢彼時,河西家主正替小女洮姬聘師。

他坐在馬車裏,撩開珠簾隔著人群看向那張拓有官印的榜文,一直看了整整三日,也無人應招。

那一刻,周殿心便已猜到,洮姬的名聲,大抵是不怎麽好的,他穿越人群揭榜應招,那些湊熱鬧的人瞧他時幸災樂禍的眼神,更加證明了他的猜想,而這一猜想,在與洮姬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被坐實。

容貌迤麗身姿端挺的少年,縱然隻有十四歲,可王朝疆內,已鮮有人能在琴棋書畫騎射禮樂上勝過他,家主幕僚考究過學問後,便由管事帶他到了姬小姐麵前。

站在爬滿薔薇花的回廊上,遠遠望見那個穿緋衣緋裙紮羊角辮,踩著侍女胸口將一條赤練王蛇塞進對方嘴裏的小姑娘,周殿心忍不住皺了皺眉。

但他並沒有上前製止,隻是將身後背著的七弦琴解下,輕輕放在早已設好的教案上,爾後朝麵目近乎猙獰的小姑娘斂襟見禮,溫溫和和的道,“洮姬小姐,打從今日起,周便是你的老師了。”

赤練王蛇一口咬住侍女舌尖,鮮血迸濺,噴在小姑娘臉上,她卻沒有絲毫動容,侍女吃痛掙紮,她伸出手掐著侍女的脖子,將對方緊緊按在地上。

十二歲的洮姬,就是在這種情形下抬起頭來,於響徹薔薇院的哀嚎聲中看向十四歲的周殿心,短暫的錯愕後夾聲冷嗤著問,“小先生這樣年輕,教的好我嗎?”

毫不掩飾的質疑並未令那個清風明月般的少年郎染上一絲陰鬱,他舒眉展眼從容自信,“周,或可一試。”

“試?”

仿佛聽見了什麽好笑的事,洮姬玩味般的重複了一遍這個字後,扔掉手裏的赤練王蛇,用虎口卡住侍女下頜,五指探入捏著那條缺了一塊的舌頭向外用力一拔。

隨著一道悲鳴聲起,洮姬揉搓著拔下來的那團軟肉,揚腕甩至周殿心腳下,“勞煩小先生試一試,現下應當如何教我。”

耷拉下眼皮瞧著滾落在那人腳邊的東西,小姑娘笑了笑,她微微勾起的唇角襯著麵上那一抹殷紅,滿架薔薇在她身後灼灼盛放,有那麽一霎,分不清究竟是花嬌,還是人媚。

本以為,這次會和以往一樣,這個人也與從前的先生沒有什麽不同,就在洮姬心裏盤算著他若以惡毒叱她以良善錮她,她便撿起地上吐著血信子的赤練王蛇塞進他寬大的袖子裏並將袖口攥緊的時候,那人卻出乎意料的對她說——

“鴟鴞弄舌,唯口興戎,是她活該,小姐無需教。”

聞言,洮姬霍然站起,隔著幾步之遙望向琴案旁長身玉立的少年,薔薇院裏沒有太陽,可他卻像是在發著光,刺的她睜不開眼。

視線被眶裏氤氳而起的霧氣模糊,將那隻拔人舌頭的手緩緩背向身後,十二歲的小姑娘在心裏暗暗的想,不一樣的,原來,這一回是不一樣的。

洮氏姬小姐將父親聘請的數十任大儒全都以各種各樣的法子羞辱走了,卻唯獨留下了那個年齡相仿的少年人,這成了河西街頭巷尾很長一段時間裏,最大的談資。

其實,對於熟讀兵法坐籌帷幄且從無敗績的周殿心來說,降服一個隻是有些跋扈狠辣的小姑娘,簡單的易如反掌,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最懂的便是拿捏人心。

洮氏家主妻妾成群,兒女自然也成堆,洮姬當著周殿心的麵插好一瓶玉堂富貴,抱著歪七扭八毫無美感的海棠和牡丹邀功似的遞給他看時,他覺得,洮氏家主就算瞎了眼盲了心,也一定不會將這個女兒送入宮裏做皇後。

這個念頭,在後來洮姬彈琴劃斷弦、走棋毀三步、讀書必用口水塗抹指腹來翻頁的時候,愈發堅定。

周殿心這般家世的兒郎,所接觸的女孩兒多像杜大人府中的婉妗小姐,她們貴而不嬌富而不奢,端莊穩重言談有禮,不像……河西這位姬小姐。

洮姬總是不拘一格,她能在嬤嬤們教女紅的時候,拿出周殿心最喜歡的虎鈐經大剌剌的讀天貴而地賤天動而地靜,當然,她也會在周殿心真正講解勇者不可必勝怯者不可必敗的意思時,從袖兜裏掏出女紅百無聊賴的穿針引線。

她高興的話,會端著一碗冰鎮梅子湯,仰麵坐在薔薇架下的搖椅上讀清心經,青蔥玉指晃一晃,冰坨子蹭在碗壁,丁零當啷的響,而每到這個時候,周殿心就會在樹蔭下煮一壺茶,茶香繚繞,順著薔薇架爬過去,洮姬一抬頭,那本藏在經書之後的話本子就掉了出來。

她不高興的時候……

她不高興的時候很多,會做的荒唐事也很多。

比如,像他們第一次見麵那樣,將一條赤練王蛇往侍女嘴巴裏塞,又或者,抓著庶弟庶妹的頭發,將人按進魚塘裏不許起身,更有甚者,抄起棍棒就往那些姨娘們身上招呼,下手時無論對上誰,都不留半分情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