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從小先生第一次夜探父親書房的時候,洮姬就知道他目的不純。
但,因為那句是她活該小姐無需教,她動了惻隱之心。
父親為教好她這個劣女,找了那麽多聖賢大儒,他們隻指責她凶狠殘暴,從來不在意她為什麽凶狠殘暴。
或許,在聖賢大儒眼裏,做人就該寬大為懷既往不咎,可是……
憑什麽?
小先生的一句活該,讓她覺得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頭一回沒有指責和教訓,而是理解,這天底下好像終於有人肯設身處地的為她著想,與她共情在十二歲的時候遇見這麽一個人,何其有幸。
所以,當那個人悄麽聲的潛入父親書房遲遲不出來,而比往常早歸半個時辰的父親即將踏進書房時,她坐在薔薇院裏毫不顧忌的放聲大哭。
阿娘沒得早,她連她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哪來的想念?
“想我阿娘想哭的。”
這話多假啊,可她偏就有將假話說的像真話一樣的本事。
那一夜過後,洮姬同父親幕僚旁敲側擊的探聽過小先生的來曆,暗子調查的名錄上詳細記載了每一個入府之人的信息,可對於小先生,卻隻有短短的二十三個字。
周煜,年十四,幼成名,少學滿,遊經河西,偶見聘文,興起揭榜。
如此簡潔的一段話,同旁人密密麻麻長篇大論般的調查格格不入,但這樣水到渠成的過往,似乎又教人挑不出什麽破綻。
兒時聽書,聽到傾國傾城貌驚為天下人,她滿不在意的想老夫子可真會誇大其詞,直到看見那個人,她才赫然發現,原來言有窮,語有盡,十句驚為天下人,也不足以形容一分小先生的傾國傾城貌。
十幾歲的少年,玉質金相雅人深致,明明端的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矜貴公子模樣,可那雙風過無波投石不皺的眸子,偏又像是裝著天下江山萬民疾苦,即深且沉。
洮姬短暫的人生閱曆中,還從來不曾見過這樣好看的兒郎,但,皮囊從來都是小先生身上最不值一提的東西,他真正的過人之處,在內不在外。
學舍裏的陳夫子一生研樂,重金買了把琴,寶貝的不得了,起初,她以為夫子已是曲藝之巔,後來見著小先生的琴,聽過他指尖劃拉出的音律,洮姬才恍覺自己先頭對曲藝之巔的認知是如此的淺薄。
小先生那雙白皙纖長的十指,仿佛原本就是為撫琴而生的,一如那張名貴到天下再無其二的琴,好似造來就是為他做襯的。
最教陳夫子難以釋懷的是,姬小姐新聘的小夫子如此高超的琴技並非苦心習來的,而是他閑時無趣信手撥弄,用來打發時間的,就像他沒有刻意讀書卻滿腹珠璣,不曾臨摹大家筆底春風仍盛。
一開始,洮姬覺著,他是溫潤如玉高情逸態的雅士,才學出眾的人,身手上總免不了要落幾分下乘,然而沒多久,她就被這個想法狠狠打了臉。
那是個晴空如洗萬裏無雲的豔陽天,馬市販子貢上來一匹品貌極佳脾性卻極差的紅棕馬,父親說,誰能馴服便允誰一諾,族中叔伯兄弟為此紛紛上陣,可那馬實在太烈,勢弱一些的連近身都很難,更別談馴服。
阿兄從紅棕馬背上掉下來後看向紅棕馬時戀戀不舍的眼神,莫名戳中了洮姬的心窩,意識到阿兄想要那匹馬,孤注一擲的念頭在腦海裏不受控製的浮動。
所有挑戰的人全都被灰溜溜的摔在地上,父親自高台站起朗聲問可還有人想要一試,被怯意短暫的困了那麽一小會兒後,洮姬握緊雙拳從人群中站了出來。
十二歲的小姑娘妄圖馴服身強力壯的叔伯們都沒能馴服的馬,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她的挺身而出,在場上任何一個人看來,都更像是一個笑話。
可就算不自量力,洮姬也想試一試,輸了大不了死在馬蹄下,萬一中的萬一,要是在馬背上坐穩了,就能向父親討要這匹紅棕馬,轉而送給喜歡它的阿兄了。
懷著絲絲僥幸,她握住韁繩,然而就在她伸出手去的那一刻,駿馬揚蹄,嘶鳴著朝她踩了過來。
電光火石間,洮姬閃身繞至旁側,抓著馬鞍就往上跨,可她身量不夠,馬兒反應又激烈,慌亂之下,不僅沒能跨上馬背,腳腕子還滑進了馬鐙裏,整個人懸在半空中下不來也上不去。
偏偏這個時候,紅棕馬受驚後撒腿瘋跑了出去,懸在半空中的她死命抓著馬鞍,但烈馬疾馳帶起的顛簸感令她身體不斷下滑。
指尖的力道耗盡,隻要一鬆,她的上半身就會立馬跌落在道上,腿腕子從腳蹬裏拿不出來,到時候她就會被紅棕馬活活拖死。
羊角辮倒垂在地麵,擦著石子急速掠過的聲音響在耳畔,洮姬終於害怕了,她閉上眼,緊緊咬著牙齒,那張巴掌大的小臉煞白一片。
行至末路,臨近生命盡頭的時候,她心裏想的竟是不能將阿兄喜歡的馬兒拱手奉上,就這麽死了有些許不值當。
她這個人,受一分的惡意,必要還回去十分,可若能得旁人一分的好,也自當饋以千百倍的善念,阿兄待她實心實意,所以她願為阿兄竭盡全力,哪怕,最後的代價是這條命。
到底,天可憐見,沒教她死成。
一條修長的臂膀自她腰際穿過,托著即將墜落的她坐上了馬鞍,察覺到異樣,洮姬睜眼,一回頭,就瞧見了她的小先生。
小先生雙腿夾緊馬腹,壓著她的後背探身向前,那隻撫琴的青蔥素手隻那麽一撈,失控的韁繩就被他握在了掌心。
十四歲的少年郎,最意氣風發的年紀,可他偏似一口無波古井,即便身處這般凶險境地,也永遠氣定神閑,永遠從容不迫。
那日虹銷雨霽天朗氣清,小先生勒馬停蹄,一身白衣鍍上旖旎日光,耀眼的教人挪不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