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氏家主書房失竊後的第十日,薔薇架上的花朵漸次凋零。
這一日,洮姬新得了一塊好硯,高高興興捧去旁院想要送給阿兄,她才將走至廊下,便聽見裏頭傳來父親著令阿兄帶人抓捕小先生的聲音。
獲悉小先生暴露,洮姬手一抖,握在掌心的端硯就掉在了地上。
硯台與地麵相撞發出的輕響聲驚動了屋內的人,阿兄一麵往出走,一麵冷聲質問誰在外頭。
從錯愕中回過神來,在阿兄的腳步跨出房門之前,洮姬提起裙褲瘋了似的朝小先生所在的居所跑去。
一步,兩步……
洮姬屏氣凝神,抓著衣角拚了命的往前跑,父親看似人模人樣,實則凶狠又殘暴,倘或小先生落到他手裏,必然不會有好日子過。
快一點,再快一點,她要趕在阿兄之前找到小先生,將他帶離洮氏府宅
兩百五十八步。
從阿兄的房間到小先生的居所,整整兩百五十八步,洮姬從未有任何一刻像今日一樣清晰的丈量過兩個地方的距離。
站在小先生門外,來不及平複急喘的呼吸,她抬手猛地推開房門,彼時,小先生正斜倚著身子臥坐在山水屏風後的軟榻上。
他指尖捏著一卷書,案上香爐青煙繚繞,日光從支摘窗裏照進來,柔柔的鋪了他一身,而他,就在開門聲中回過頭來,仿若佛陀自金光裏側眸引目。
知道有人來,周殿心並不意外,但看見來的人是洮姬,他貫來波瀾不驚的麵上浮現出一二分訝異。
來不及解釋隻言片語,洮姬衝到小先生跟前,拉著他的手就往出跑,十二歲的小姑娘,快的就像一陣風。
兩個人的力氣差了一大截,周殿心明明輕而易舉就能掙脫,但那隻握在他腕子上的掌心實在軟糯,他沒舍得推開,就那樣一直跟著她跑過草木蕭疏的薔薇院,跑出洮氏府宅,跑到車水馬龍的瓦市。
取下脖頸莊裏養父送的長命鎖,同車行換了一輛馬車,將小先生推進轎廂,洮姬踮著腳站在圓月窗下,雖極力隱忍卻還是淚盈於睫。
“小先生。”她啞著嗓子喚,滿腔哽咽。
周殿心伸出手,素白修長的指尖打開窗前帷幕,窗下,小姑娘微微仰著頭,淚珠子蓄了整眶卻固執的不掉下一滴,
“我阿爹最是小肚雞腸,你拿了他的東西,若落到他手裏,可就活不成了,”
“你是我見過最好最好的先生,雖然很舍不得,可……我不想你死。”
“所以,小先生,快走吧,走的遠遠的,再也別來河西了……”
話音落下,瓦市盡頭突然傳來一陣**,似有大批人手追了過來,洮姬想也未想,本能的衝到前室,抄起長鞭狠狠兒抽在馬屁股上。
駿馬吃痛,拖著轎廂朝與**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
兩個人錯開的那一刹,小姑娘圈在眸子裏的淚水終於掉落,輕飄飄的砸在腳下被烈日炙烤過的青石板上,轉瞬消弭。
洮姬放走小先生這件事,到底沒瞞過父親,那一日,她被侍從押回府,父親抬腿一腳踹在她胸膛上,這一踹所用的力道極重,她穩不住身型隻能朝後仰去,後腦勺就這麽猝不及防的磕在了門框上。
十二歲的身子板哪經得起打,洮姬吐出一口鮮血,當時便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被一根足有手腕般粗的鐵鏈鎖在了一口枯井底下。
那井可真黑啊,周遭無風無亮,什麽也看不清楚,隻有頭頂盆大的井口處,依稀可見圓月的清輝。
她不怕被人欺負,也不怕疼不怕死,唯一怕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那些一眼望過去什麽也瞧不見的暗處,藏著無限未知的恐懼。
平日裏讀了太多有關鬼靈精怪的閑書,這個時候,話本子裏留著口涎麵目猙獰的妖魔,好似就隱匿在沒有光亮的地方,蓄勢待發,時刻準備著撲上來將她撕咬個粉碎。
被驚怖籠罩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過的很慢,洮姬抱膝坐在冰涼的井底,因害怕而不自覺攥緊鐵鏈的那一刻,她心裏頭想的卻是,幸好小先生離開了。
這枯井又黑又髒,小先生那般天仙雅致的人,可千萬別染上泥濘。
拚命想將周殿心送出河西的洮姬不知道,她的小先生,在她被父親派來的侍從抓住的時候,便勒停了馬車。
從書房拿走那卷邊軍布防圖,周殿心就已經做好了被發現的準備,其實,他可以在得手的當夜就一走了之的,但……
彼時,那個剛失去赤練王蛇的小姑娘正傷心著,他是她的先生,所以他沒忍心抽離。
不過,即便被發現也沒什麽打緊,三十萬周家軍的少將軍,有足夠的信心在被發現之後依然全身而退。
周殿心終歸還是高看了河西,洮氏家主竟追查了整整十日,才將懷疑的目光放在他身上。
洮姬慌慌張張衝進房內拉著他離開之前,他於窗下焚香讀書的間隙,還在心裏盤算著一會子該怎樣同這位河西的首領周璿,才能如陛下所願。
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那個初見時捏著條毒蛇凶神惡煞往婢女嘴裏塞的小姑娘,會在這種時候帶著他拚了命的往外逃。
洮氏的姬小姐,膚淺末學離經叛道,那樣一副睚眥必報的性子,同他曾見過的大家閨秀全都不一樣,一開始,他沒想在她生命裏留下多濃墨重彩的痕跡。
就像,他也從不曾想過,有一天他會允許旁人攥著自個兒的手腕子,什麽也不問的就朝著某個方向跑開。
拽緊韁繩調轉方向,回到車行將馬車歸還,掌櫃捧著那根小姑娘從脖子上取下來的長命鎖放到他手中。
銀器冰涼,可他掌心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