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怎麽辦呢?
縱然阿兄為權勢將她算計其中,可誰又敢否認,這道算計裏不曾蘊含半點真心?
更何況,他們還有從一個肚子裏爬出來的情份。
小先生溫熱的指尖慌慌張張撫過她臉頰淚痕的那一刻,菩薩曉得她究竟有多想點頭,但,最終,她隻能強扯出一抹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違背心意對他說:“不成了,下輩子吧,小先生,這輩子……”
“我想做皇後。”
最後四個字響在耳畔,周殿心還未從洮姬臉頰抽離的手驟然停滯。
君子端方,家國天下,他少時掌權,對王朝忠心耿耿從無旁想,唯一一次忤逆聖意,是因河西,為了那個初次見麵凶惡又囂張的女學生。
那一日,走馬燈燭火昏黃,小先生借著微弱的光芒砸斷困住洮姬四肢的鐵鏈,背著她一步步爬出井底,就像赤練王蛇斃命,薔薇香湧的夜,他背著跪暈過去的她往小院寢臥裏走去一樣。
周殿心入洮氏府邸,未曾被暗探察覺,但他一下一下砸向鐵鏈的響聲,驚動了巡視的侍從,他們爬出井底的時候,外頭已經圍了一圈人,其中,河西首領被簇擁在最前方。
看見將劍尖抵在青石板上,雙手交疊壓於劍柄末端的阿爹,洮姬慌了神,她本能的多往前邁了一步,張開臂膀將小先生護在身後。
瘦瘦弱弱的小姑娘如驚弓之鳥急張拘諸,但被她護在身後的人卻泰然自若不以為意,清風明月般的小先生抬瞼凝望洮氏家主,波瀾不驚的眸子驟然收緊,滌**千軍的氣勢霎時滿泄。
那是周殿心入河西後頭回展露出溫雅之外的另一麵,他的眼神仿若一把淬了寒氣的利刃,隻那麽一望,便叫人心弦一顫,就連貫來穩重老辣的家主,也不由自主的怯了場,故而,在幼女的小先生提出入室單獨一敘時,洮氏家主竟鬼使神差的允了。
洮姬想了很久很久,始終想不明白,小先生將她背出井外的那日,究竟同父親在房間裏談了些什麽,他的阿爹那樣老辣蠻橫,同先生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竟然肯彎下素日裏挺得筆直的脊背,摧眉折腰如虔誠的信徒般躬身為先生引路。
她更想不明白,為什麽自那以後,父親就像變了一個人,往日裏連看都懶得多看她一眼的阿爹,竟從此將她奉若上賓,小心翼翼的嬌養著,再不許府中任何一個人欺她辱她。
得家主重視,洮姬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有關於她身世的嘲諷銷聲匿跡,接踵而至的是旁人討好巴結似的熱情和善意,終於,她的日子前所未有的舒坦了起來。
漸好的生活卻並沒能令洮氏姬小姐開心,因為……
她的小先生不見了。
一開始的時候,十四歲的周殿心涉足河西,是為幫今上擺脫娶洮氏女的命運,但後來,他用今上的後位,圓了洮氏女的心願,並且,還以此替她謀求了一段安穩的閨中歲月。
與河西家主密談時坦言自己的身份,並逾矩許下姬小姐將為王朝新後的諾言,那是他第一次罔顧今上,仗著手中的兵權擅作主張。
約莫心底有愧,離開洮氏府宅後,周殿心沒有回京,而是策馬遠赴邊界戍戎衛疆,這一走,就是整整三年。
三年後,姬小姐及笄日,他自戰場手書一封遙呈禦案,不久,封後的聖旨便抵達河西,洮姬在嬤嬤侍從陪同下趕往盛安城的同時,周殿心平定動亂,班師回朝。
京都城門外,彩畫紅牆根上,披著明月甲的少將軍從高頭大馬上翻身而下,走到血色珠簾半撩的車轎旁,微揚下頜,望著坐在裏頭的姑娘溫聲道——
“臣奉旨,迎小姐入宮。”
隔著不長不短的一段光陰再相見,當年背著把長琴的小先生,成了仗劍天地間的少將軍,視線從打開的珠簾處投出去,瞧見那人,洮姬須臾紅了眼。
是後悔的吧?
說出那句我想做皇後的這三年裏,她無時無刻不在後悔,而這種後悔,在見到先生的那一刻似火山爆發洪水傾灌,一瞬被放至無限大。
理智被湧動的情緒徹底壓下那一刻,洮姬再也隱忍不住,她鑽出轎廂跳下車,一把抓住那個人的手腕,顫著聲兒問,“小先生,此時若我願隨你歸家,可還來得及?”
周殿心竭盡全力粉飾出來的雲淡風輕就是在這個時候土崩瓦解的,十七歲的少年人,眉眼之間漸漸滲出細細密密的哀慟之色。
倘或還是三年前那個被走馬燈中燭火映亮的枯井裏,那麽,他可以抹去她洮氏女兒的身份,用其他任何一種身份帶她回家,可現在不行了,姬小姐的畫像呈入禁中,河西送嫁的馬車抵達盛安,他再也沒辦法隱藏她的家世來曆。
今上無論如何依仗將軍府,也絕對不會允許權傾朝野的周氏同不受掌控的洮氏結姻親之好,更何況……
周殿心是君子,是將軍,更是今上的愛卿,違逆聖心將她送上後位,已是他為人屬臣做過最反骨的事,而今即將塵埃落定,全天下的人翹首瞧著,他可以仗著手中的兵權逾矩,卻不能仗著手中的兵權踐踏天家的顏麵。
有的人一旦在某個岔路口錯過,往後的人生就真的永永遠遠錯開了,他們,到底有緣無份。
最終,洮姬的小先生還是抬起指尖,顫顫巍巍的推掉了腕上那雙溫熱的手。
後來入主中宮,無數個攬鏡照鳳冠的時候,她都會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位身穿明月甲的少將軍指尖凝聚起的寒意。
這京都人心涼薄,她始終還是喜歡河西,起碼,在故鄉繁花似錦的薔薇架下,他是她自稱為周的小先生,而非對她俯首稱臣的少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