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心夫人死了,最後一口氣,是在江江懷裏咽的。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快到江江還沒有從巨大的震驚和恐慌中轉圜過來,一身素白衫子的槿妃娘娘已經帶著黑衣蟒袍的歡喜出現在了院門口。
看見插進母親身體裏的那根梨木鴛鴦簪匕首,槿妃臉色煞白,她踉踉蹌蹌奔至杜婉妗身邊,伸手試圖捂住母親流血的地方,指尖觸碰到那片再無起伏的胸膛,穿著一身素白衣衫的宮妃突然崩潰。
“阿娘……”
槿妃從江江懷中搶過母親的屍身緊擁,一聲一聲,撕心裂肺的喚。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江江不知所措,大腦短暫的空白後,她跌跌撞撞站起,顫抖著道,“我……我去尋良工,我這就去尋良工……”
說完,江江邁開腳就要往外跑,她剛踏出一步,突然有隻手自後拽住了她的裙擺,江江駐足回頭,懷抱著母親屍身的槿妃娘娘正抬著一雙血紅的眼死死盯著她。
“宋妃娘娘,”她喚她,每吐出一個字,指尖便加重一分,“將軍府收容你,是為護你性命,不是教你來橫生事端。”
江江回身蹲下,哽咽著搖搖頭,她剛想要開口為自個兒分辨,話弦兒還未脫出,複聽對方發狠了般的問——
“你到底對我阿娘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宋妃娘娘,先頭你同她在一處,累的她跳進池塘裏,而今你們在一處,害得她連命都丟了,我阿娘人雖瘋癲心卻是善良的,她喚你小兒媳待你至真至純,可為何同你在一處卻永遠也落不到一個好?”
槿妃的指責就像是一把刀子,重重的紮進江江胸腔,情急之中她下意識抓住裙擺上那隻因太過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啞著嗓子解釋,“夫人忽而拔簪自盡,我根本來不及多言……”
“夠了,”槿妃低吼一聲,抬手撐著江江肩胛用力往後一推,“我阿娘同旁人在一塊兒從來都是安然無恙,唯獨與你相處狀況百出,現下更是連命都丟了,宋妃,你……你就是……掃把星。”
最後三個字脫口而出,身穿素白衣衫的娘娘支起一雙朦朧淚眼,看著還佇立在院門口的黑衣蟒袍兒郎怯生生問,“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是不願意到阿娘跟前來嗎,月月?”
月月,這一稱呼響在耳邊,如雷轟頂。
聞言,摔倒在地的江江蹭的一下轉頭,目光觸及不遠之外極盡克製卻悲傷盡顯的風華少年,腦海裏似亂麻般的弦在電光火石的一瞬漸漸理出清晰的脈絡。
九曲回廊上那隻由合陀親自書寫裝進鴉青色香囊又掉落在地的平安符,浮光殿裏一次又一次看似不經意的打探,東緝事廠小廚外說不清道不明的拉扯,針腳並不出色但卻被壽星小心翼翼捧著的三重冠,還有,那個風急雨驟的夜,殿心夫人屋外轉瞬即逝的人影……
過往細碎繁雜的舊事躍上心頭,帝王的娘娘和帝王廠臣之間暗地裏被人謠傳了太久的關係,在那聲月月道出的須臾有了另外一種解釋。
原來,歲歲常歡愉萬喜萬般宜是假。
原來,風光霽月才是真。
人和人之間的牽連漸漸明朗,意識清晰,江江更多的竟不是震驚,而是……傷感。
她當做家人一樣珍視了十數年的小弟,有屬於自己的家人,在融入身體的血脈麵前,她們曾一起相守過的舊時光能有幾斤幾兩?
被槿妃一掌推到地上的江江本想撐地站起,但看見歡喜的那一刻,手腕子像是突然沒了力氣,她軟綿綿的癱在原處,視線隨邁步上前的黑衣身影緩緩移動。
歡喜的腳上似拖了千斤重擔,前進的很是艱難,不長不短的一段距離,他足足挪了半盞茶的時間,方才行至槿妃身旁。
東緝事廠殺人不眨眼的廠公半跪在地上,伸出手顫顫巍巍的去碰早已沒有了呼吸的婦人,肌膚相觸的刹那,滂沱的悲愴自他緊繃的神色轟然傾瀉。
打相識到而今,江江還從未在那張好看的不像話的臉上見過如此洶湧的哀慟。
一個人真的能對另外一個人的情緒感同身受嗎?
大抵是能的,就好比現在,痛徹心扉的那個人明明是歡喜,可瞧著他傷心的模樣,江江亦覺難受,然而,就在她設身處地去品咂對方的情緒,真情實意的為對方感懷時,她揣在心尖尖上的小弟自槿妃身旁抬起頭來,看著癱在地上的她紅著眼睛問——
“阿姐,你說……好好一個人,怎麽突然就沒了呢?”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這短短一句,確確實實摻雜著猜忌。
意識到歡喜持有同槿妃一樣的懷疑,江江胸口驟然一緊,她張了張嘴,本能的想要替自個兒分辨,話弦兒在齒縫裏打了一個轉兒,卻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風起,吹的花枝亂顫,樹下案麵將抄了一半的宣紙從鎮尺下脫出,被卷著飄落在地上,江江爬至跟前兒,撿起那張還未被佛經填滿的半熟紙,十指微微用力,將平展的紙張揉成一團,緊握於掌心。
“因為,”江江搖搖晃晃起身,迎著歡喜的視線輕飄飄的開口,“我對夫人說,一個人太孤單,與其這樣瘋瘋癲癲的活著,不如死了好,死了就能到陰曹地府裏找殿心將軍團聚。”
她話音落下的那一刹,槿妃將母親的屍身置於地上,轉身走到花樹下拾起案上鎮尺,朝著站立的人怒不可遏的扔了出去。
眼看著青花纏枝卉紋鎮尺朝自己兜頭砸了過來,江江想躲,雙腳卻像不聽使喚似的僵在那裏,挪不開半分,千鈞一發之際,她閉上眼睛抬手護頭,試圖用這樣的方式減輕傷害。
“咚。”
沉悶的碰撞聲在耳邊響起,想象中的疼痛感卻遲遲未至,江江放下手臂一睜眼,就看見少年溫潤的五官和分明的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