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旌文的臉,在宋瑜咬牙切齒的低吼聲中,逐漸變的蒼白。

將父親的反應收入眼底,宋瑜卡住對方下頜的虎口一瞬收緊,麵上的神色也愈發冷峻。

“知道的罷,見過的罷,其實你一開始便什麽都曉得,隻是被權勢熏心不肯收手,故而裝作不知者,你可以為求心安一直活在自己給自己編造的謊言裏,但……”停頓的間隙,宋瑜上身稍稍下壓,在靠近宋旌文肩頭的地方停住,爾後轉頭貼著他的耳朵輕歎,“你不能拿這個來騙我,我不是真的傻。”

話音落下,宋瑜捏著父親的下頜猛的往後一推,宋旌文毫無反擊之力,跪坐在後腳跟上的身子倏忽倒地。

年歲不大的少年人,板著臉不苟言笑的模樣,竟有股子震懾人心的威嚴感,視線相交的那一刻,宋旌文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顫。

瓷罐在掌中握的久了,染上人身上的體溫,不再像起初那般冰涼,攥緊那隻瓷罐,宋旌文明知故問,“你給我的是什麽?”

“鶴頂紅。”

“就這麽想讓我死?”

聽到這兒,半蹲著的宋瑜緩慢站起,他負手長身而立,垂眼瞧著那個從前權傾朝野而今狼狽至此的丞相大人,“你曾明知一切卻還是將我長姐舍棄,所以你不配再見她,而這,也正是我非要你死不可的原因。”

“明知一切……”如午夜夢時低聲囈語般呢喃了一遍這幾個字,宋旌文忽而放聲大笑起來,隻是笑著笑著,喉間多了止不住的嗚咽聲。

帝王乳母,江氏鬱鰈,那個年少時曾酣睡在他臂彎裏的姑娘,即便到了金雕玉砌的皇宮,也還是舍不下刺繡的行當。

她總愛坐在堂屋洞開的窗下,就著從樹葉縫隙裏灑下來的日光穿針引線,那樹一天比一天茂盛,樹下的光影也一天比一天暗淡,而她卻始終沒有半點挪去旁處的意思,少時那段為補貼家用夜以繼日刺繡的日子,已教她的眼睛有了早衰的痕跡,偏她還仍不知保養。

後來,宋旌文偷偷命人伐了那顆樹,但,堂屋窗下的光亮了,遠遠躲在廊柱後偷窺的他卻再也沒有窺見過窗下刺繡的她。

哪能不知道,哪能……沒見過呢?

先頭的訝異和茫然不過都是裝的,欺騙別人的同時,也在自欺欺人,妄圖用這樣的方式讓自己這個阿爹顯得不那麽難堪。

隻是事到如今,被人拆穿,似乎更難堪,不過也無妨,反正走到盡頭了,這時乖運拙的一生就要結束了,思及此處,宋旌文止聲,抬手將掌心瓷瓶置於眼前。

子要父死,終究還是不忍的罷,在宋旌文旋開瓶口木塞,仰起頭將毒藥喝進肚子裏的時候,宋瑜背過身,軟下嗓音悵然若失的勸,“父親未了的心願,到了陰曹地府裏,就莫要再惦著了。”

最後一刻別開視線的宋瑜並沒有瞧見,他話弦落下那一刻,飲盡鶴頂紅後的宋旌文,嘴角竟牽出了一抹上揚的弧度。

其實,沒有,根本就沒有什麽未了的心願,那一句“能見她一麵嗎”是假,試探她的生死才是真。

當宋瑜給出他不配見她這個答案時,就已經坐實了她還活著,活著好,如此,到了閻王殿裏,就少了一個難以麵對的人,這麽想著,被藥效發作折磨的生不如死的宋旌文,忽而就真情實意的笑了。

宋瑜轉過身後,就再也沒敢回頭,他拖著那雙見不得人的殘腿走出牢房,旁人瞧著,他麵上一派從容,可隻有他自己知道,宋旌文在生死徘徊之際,他攏於袖裏的手究竟攥的有多緊。

昔日的相府眾人被囚禁在大理寺多時,這一夜,該死的都死了,不該死的全部被遣回了曲池奉公府。

宋瑜站在刑獄外的第三級台階上,以主理官周霽月的身份目送宋氏家眷逐個登上囚車,宋姒舉著被鐵鏈鎖住的手腕同他遙遙揮手道別時,宋瑜沒來由的生出一種物是人非的悲涼感。

隨鑾駕從曲池重返京都那一天,姨娘姊妹們穿著漂漂亮亮的衣服,簪花戴釵,滿心憧憬著富貴迷眼的盛安城,而現在,囚服壓彎了她們的腰,也沒了翠翹金雀玉梢頭,莫說憧憬,或許,此時的她們連抬起頭來看一看前路的勇氣都喪失了。

一無所知的宋姒為還能活著走出大理寺朝宋瑜感激一笑,接收到謝意的宋瑜慌亂中低下了頭。

從前如日中天的相府是被他一手毀的,父親是他殺的,姨娘姊妹們悲慘的境況亦是他造成的,對於大煜來說,宋瑜是肅清朝政的有功之臣,可對宋氏來說,他終究是個罪人。

內心的自責就像潮水一般鋪天蓋地的湧上來,宋瑜覺得自個兒好像被情緒拖進了深海,海浪打從頭頂一浪一浪拍過,而他如同一個溺水而亡的人,任由屍身往腳下更深處不停的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