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洙一直想不通,為什麽能給小妹想出“璣”字做名的阿爹阿娘,會給自個兒起那樣難聽的名兒。

珠洙,多像豬豬,她不喜歡這個名字,打小就不喜歡。

但再不喜歡又能怎麽樣呢,她還是得應這個名兒,很小的時候,阿爹阿娘尚且還會字正腔圓的喚她珠洙,後來阿爹阿娘沒了,她同一母雙生的小妹流落街頭,那些花子就隻會一遍又一遍的喊她豬豬。

倒不是他們口齒不清咬不準音,而是他們存心戲虐膈應她。

其實,在這世上,珠洙想不通的事還有很多很多,比如,她和小妹分明長著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臉,可為什麽所有人隻喜歡她的小妹,不喜歡她。

寒風瀟瀟的雪夜,大家瑟縮著躲在破廟裏取暖,會有花子脫下身上最後一件禦寒的外衣裹住她的小妹。

饑腸轆轆的午後,她在小販的生煎攤旁站了整整一天,也沒撈到一口吃食,而她的小妹,隻噙著眼淚甜甜喚了一聲阿嬤,便得了碗熱氣騰騰的素麵。

還有……

還有那一年,有位長得極好看的漂亮姐姐策馬打從朱雀長街上疾馳而過時,特意停下來,為她那被駿馬嘶鳴聲驚住的小妹買一紮糖葫蘆賠罪。

分明,她們都是衣衫襤褸髒亂不堪的花子,可為何在她被棄之如履避之不及的時候,她的小妹卻獨享著世人的善意和溫柔?

很長一段時間,珠洙都陷在命運的不公裏難以自拔,甚至,她的心態因此而一度失衡,但後來,那位漂亮姐姐被人當街追殺,她的小妹毫不猶豫將自個兒胸膛遞上去那一刻,她……突然就有些明白了。

花子肯用身上最後一件禦寒的外衣裹住她的小妹,是因為她的小妹也曾在花子快要餓死之際,慷慨的與他分享過同一張餅子。

她的小妹,從不白占旁人便宜,不過一碗素麵,卻令她的小妹心甘情願替阿嬤刷了將近半月的碗碟。

而那紮糖葫蘆……

更是要了小妹的命。

時至今日,做了太久義姐的恩人,早已過慣錦衣玉食受人尊崇日子的珠洙,快要記不起來那段流落街頭討飯為生的歲月了,不過,在過往所有模糊的畫麵中,她永遠清清楚楚的記得那個要了小妹性命的下雨天。

那一日,黑雲壓城,朱雀長街上的鋪麵見勢不好,都早早收了攤,已經餓了好幾天的珠洙領著小妹擠在一群花子中,卑微的同為數不多的三兩行人討食糊口,但還沒等她們求得一點飽腹之物,瓢潑大雨便似落冰雹一般,劈裏啪啦的砸了下來。

連肚子都填不滿的花子,是沒有錢瞧病的,她們這樣的賤命,若染了風寒,就隻要死路一條,怕死的珠洙下意識拉著妹妹珠璣的手就往鋪簷下跑,可未曾跑出幾步,朱雀長街上便湧現大批刀劍相向的黑衣人。

那些黑衣人極狠,刀刀皆往人命脈上戳,一招一式淩厲又狠辣,花子們哪裏見過這種陣仗,嚇的直往角落裏擠。

珠洙生怕血濺到自個身上,拽著妹妹的手一個勁兒的往花子深處鑽,隻是鑽著鑽著,她的小妹突然丟開了她的手,且不要命似的站起身,盯著廝殺正酣的黑衣人喃喃念了句,“是她……”

聽見小妹的話,珠洙回頭,順著她目之所及的方向看過去,赫然發現,被無數凶神惡煞的黑衣人圍在最中間的,是那日打從朱雀長街上策馬而過時,曾為她小妹買過一紮糖葫蘆的漂亮姐姐。

“珠璣,”珠洙一把拽住小妹破洞的衣袖,厲聲低吼,“站起來做什麽,找……死嗎?”

最後倆個字脫口而出的時候,伴隨著一道連她自己都不曾發覺的尖叫聲。

找死嗎,這一句原是恐嚇,不想,她的小妹竟會真的衝上去,找死。

黑衣人手裏那把本要刺進那位漂亮姐姐身體裏的長劍,劃開皮肉刺進小妹胸膛裏那一刹,珠洙才猛然反應過來,此時自個兒掌心握著的,竟隻有半片從小妹衣袖上撕下來的碎布。

而她的小妹,在她厲聲低吼的那一瞬,衝入刀光血影用命償還了一紮糖葫蘆的恩情。

那一日的風很大,雨很急,黑衣人手裏的刀亦很利,朱雀長街青石板上淌過的,分不清究竟是雨多一些,還是血多一些。

珠洙躲在花子中,親眼瞧見尖刀自小妹胸口撤出,鮮血如注,可她卻不敢上前去,直到,長街的盡頭衝出另外一批人,將手持刀劍的黑衣人殺盡,救走那名受傷嚴重的漂亮姐姐,她方才敢爬到小妹跟前,將食指置於小妹鼻下確認她是死是活。

天可憐見,幸而,她的小妹還有呼吸。

縱然她曾因小妹獲得的善意和溫柔嫉妒的快要發狂,但阿爹阿娘沒了以後,這人世間唯一與她血脈相連的親人就隻有小妹了,她希望她活著,與她一起長長久久的活著。

為了將小妹從鬼門關裏拉回來,她冒著大雨將血流不止的她一步步背回破廟,爾後又沿朱雀長街一家一家敲醫館的門,可那些良工多勢力,他們瞧她是花子,知她身上沒錢,便不由分說的將她關在了門外。

她不死心,朱雀長街上的大夫不願意替瀕死的小妹瞧傷,她便滿盛安城的尋,那一夜,京都長夜裏的風雨,陪她見證了一次又一次人性的冷漠。

可,遠比醫館良工的人性更加冷漠的,是她自己的人性。

一開始,她分明那樣迫切的希望小妹活下去,為救活小妹甚至不惜雨夜長跪,但後來……

後來,她隻嫌小妹胸口血流的不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