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知他向來一諾千金,說等必然會等,但不曉得為什麽,江江心裏頭還是很怕他離開。
手忙腳亂的脫下濕裙,來不及擦幹身子便往寢衣裏套,披在肩頭的三千青絲水珠不斷,江江捏著發尾草草擰了一把,旋即用一根木簪鬆鬆挽在腦後。
簡單收拾了一番,她迫不及待的走出屏風,而彼時,夙淮正端坐於窗下書案後,手執朱筆認認真真批閱著什麽,他右手桌角,壘著一摞形似小山般高的奏本,與此同時,禦前大監兒梁茂捧著另外一摞折子走入房內,悄麽聲填滿他左手邊桌角。
來的時候沒曾想過留下,便什麽也沒帶,決定留下後,又特特兒遣小黃門返回禁中取了這些本子來。
先皇疲懶,朝政荒廢,以至於大權旁落在朝臣手裏,夙淮不願意像父親一樣受製於人,所以他從不肯有一分一毫的懈怠。
聽見江江的腳步聲,他於成堆奏折中抬起頭來,目光觸及將自屏風後走出的人,他微微蹙了蹙眉,擱下手中朱筆淡淡的命令,“過來。”
短短兩個字,不帶一星抑揚頓挫,平靜的叫人辨不出半點情緒。
江江低垂腦袋,揪著寢衣袖角乖乖走過去,行至他身旁時,她緩緩蹲下身,溫馴的俯在他膝上。
夙淮忽而覺得自個兒沒骨氣的緊,她不過主動做出了一個親昵的行為,他心裏鋪天蓋地的不悅,好像都已慢慢開始有了平息的跡象。
因不爭氣的自己幾不可聞的歎息一聲,夙淮抬手捏住江江綰發的木簪輕輕一抽,她團在後腦勺上的三千青絲頃刻散開,還未退出房間的梁茂適時遞上一方手巾,夙淮將方巾握於掌心,捋著江江的頭發一點一點壓出殘餘水漬。
淒風苦雨的長夜,一燈如豆,她俯在他膝上,由著他擺弄她長長的發,有那麽一瞬,江江覺著時間好像回到了小時候。
尚不識人間疾苦的年紀,他們也曾像現在這樣相依相偎,那時阿娘還好好兒活著,而他們之間也不曾隔那麽多的人和那麽多的事,哪像現在……
現在,他們一個是君臨天下的帝王,一個是殺死太後的逃犯,即便綏寧二年抱著阿娘的屍身跪在金鑾殿外那一次,江江也未如當下般生出此番強烈的、與他如隔天涯的距離感。
“阿九,”慌亂湧上心頭,江江一把握住那雙輾轉於自個兒發間的手,沒頭沒腦的問,“咱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不知是她紅著眼睛的模樣太過脆弱,還是她噙著濃濃鼻音的聲兒太過可憐,夙淮的心突然軟成一灘水,他微微俯下身,壓在距離她仰起的麵龐半拳之上的位置,逐字逐句問,“你想和我一直在一起嗎?”
“嗯。”江江點了點頭,似覺不夠堅定,她複又點了點。
夙淮將抓在自個兒指尖的那雙手包於掌心,張了張嘴,遲疑好一會子才試探著開口,“你隻想和我一直在一起,還是……”
還是歡喜也行?
後半句話,他擠了又擠,到底沒從齒縫中擠出來,帝王的自尊,令他不屑同那人相比,江江的態度,又教他怕與那人相比。
“還是什麽?”江江睜著撲閃撲閃的大眼睛,溫聲追問。
短暫的沉默後,夙淮泄了氣,他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在意似的搖了搖頭,“沒有什麽。”
無論是波雲詭譎暗流洶湧的朝局,還是千絲萬縷盤根錯節的勢力,從未有一刻讓他生出過懼意,隻唯獨江江晦暗不明的感情,使他寧可反反複複受著千回百轉的苦,也不敢隨隨便便去要一個明明白白的答案。
麵對夙淮突然拉開的距離,江江眼角眉梢不可抑製的染上一抹失落,她低下頭,耳鬢散開的碎發遮住了眉眼間的頹靡。
停頓少頃,她將臉頰貼在夙淮手背輕輕蹭了蹭,“你知道嗎,被關在大理寺牢房裏的時候,我一直在等你,後來藏進將軍府,我亦日夜盼著你,今兒個猜到來聽音小築的興許會是你,我早早便站在閣上望了又望……”
“從蘭溪回來到我將匕首捅進太後娘娘胸膛前的那段時間,是阿娘沒了以後,我在你身邊過過的最安穩愜意的日子,那時候隔閡都已消弭,你我之間再沒了亂七八糟的誤會,其實,如果不是我闖下滔天大禍,咱們……是可以一直在一起的。”
“是我,阿九……是我自個兒毀了我們的未來,一手把我們推到連見一麵都奢侈的位置上的我,連理直氣壯說想和你一直在一起的勇氣都少的可憐。”
江江似是哭了,有一滴淚砸在夙淮手背上,冰冰涼涼,像冬日裏的雪花在肌膚化開的感覺。
這是有史以來,她少有的,在他麵前表露出類似於愛意的情緒。
夙淮指尖微顫,壓著聲兒問,“倘或再給你一次機會,江江,你還會為了歡喜去殺太後嗎?”
江江貼著夙淮的手背,良久沒有動,而夙淮也不曾催促,就那麽靜靜的等著,等她的回答。
好一會子後,江江摟住夙淮的腰撲進他懷裏,將腦袋埋入他衣襟甕聲甕氣應了一個字,“會。”
她心有虧欠,卻從不悔改。
明明是早就已經預料到的答案,可真正聽到那一個字,夙淮還是有些難過,他抽出雙手,一隻搭於一旁桌案,一隻無力的垂於身側。
多想,推開心裏總撇不掉旁人的她,隻是不主動,已然是他在她麵前能夠豎起的最大程度的冷漠。
很多時候,夙淮都忍不住的想,老天爺給作惡多端罄竹難書的他的報應,會不會就是永不被所愛之人愛?
倘或是,那麽,他願意咬緊牙關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