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數拳之外那張窮凶極惡的臉,阿寧忽而覺得,自個兒愛了這許多年的人竟陌生的像從未認識過一般,

眼淚再也隱忍不住,順著太陽穴嘩啦啦的流進發裏,她想壓住哭聲,可那彰顯脆弱的腔調還是在她張嘴的片刻裏,從齒縫中傾瀉了出來。

“你若殺了我,滿朝文武百官筆墨喉舌之上,定不會……輕易放過你。”

文武百官筆墨喉舌,全然沒有半點震懾之力,但不知為何,被烈酒魘的魔怔了的駙馬都尉恍了一下神,竟像是漸漸清醒了般,一點一點鬆開了緊攥在寧長公主脖頸的手。

得了喘息的機會,阿寧猛的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人,瑟縮著退至角落,蜷起身子大口大口吸著新鮮氣兒。

被推搡至一側的洸央伸手撿起一塊酒壇碎片,放至唇邊貪婪的舔了舔,什麽也沒舔到,他失望的將碎片摔出去。

摔出去的碎片正正兒砸在阿寧腳邊,阿寧嚇了一跳,捂著耳朵失聲尖叫,洸央似覺有趣,勾起一麵唇角譏諷般的笑了笑,笑夠了,他撐著近旁方桌站起,搖搖晃晃走出了門。

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又是去外頭秦樓楚館裏找酒喝了,自宋芊芊暴斃中宮後,他沒有一刻不是在醉生夢死中度過的。

洸央離開房間後,阿寧放下擋在耳畔的手,抬起頭瞧著那道映在帷幕窗上的身影自廊簷下漸行漸遠,一雙水氣迷蒙的眼像是抖進了漫天紅楓,猩赤的眸底透著秋到深處時最磅礴的悲。

自少時驚鴻一麵,她便將他深深刻在了腦海,傾盡全力愛了那麽多年的人,到頭來卻落得如今的局麵……

甘心嗎?

哪能甘心呢。

愛意轉化為恨的那一瞬,阿寧撐著牆角猛的站起,裙裾踩在腳下,她伸手往臂彎裏一撈,旋即邁開步子飛快的追了出去,途經廊簷拐角處,她遇見了前來侍奉她就寢的阿嬤,但她沒停,隻朝著駙馬都尉離開的方向一個勁兒的跑。

往長公主府外走,駙馬都尉總是走的很快,阿寧趕上他腳程的時候,他已快踏出廣亮大門。

“洸央。”

在駙馬都尉抬腿就要往外跨的那一刻,阿寧徒然出聲,啞著嗓子喚停他的腳步。

洸央沒有轉身,甚至連頭都沒有回一下,他微躬著上半身,頹靡的立在長公主府恢宏的廣亮門下,用帶著濃濃奚落味的語氣問,“怎麽,殿下要跟著一道兒出去,在外頭繼續奪微臣手裏的酒壇子?”

聞言,阿寧閉瞼,瞼上全都是他方才掐著她脖子的凶惡模樣。

怒上心頭,她隨手抄起圍在甬道旁的一隻花盆,一麵朝那人後背擲去,一麵哭道,“宋芊芊死了,關我何事,洸央,你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兩人隔著一段距離,女孩兒家胳膊上沒什麽勁兒,即便拚盡全力,那隻花盆還是沒能砸到想砸的人。

聽見背後傳來的聲音,洸央聳了聳肩,肩胛裏的骨頭因他這一動作而咯咯作響,“不關殿下的事,是微臣,微臣喜歡的女人死了,微臣覺著這天下沒勁透了,不想再違背心意忍性兒捧著殿下,不……準確的說,微臣心如死灰,不願再捧任何一個人任何一樁事。”

說罷,洸央繼續往外走去,眼看著那人越過廣亮大門就要走下青石板鋪就的台階,阿寧緊追幾步,嘶聲大喊,“你的喜歡,就是在她活著的時候放任她入宮做別人的女人,在她死後花天酒地故作深情嗎,如果你的喜歡隻是這樣,未免有些太廉價了,洸央,你日日眠花宿柳千金買醉高喊這天下沒勁,不過是在自我感動罷了,我若是你,真愛那人,我便殺進東緝事廠為她報仇,對了……”

言及此處,阿寧刻意停了停,少頃後,輕笑著繼續道,“駙馬都尉還不知道吧,你喜歡的不得了的宋芊芊壓根兒就不是自縊而亡的,她是被歡喜活活勒死後吊在中宮橫梁上的。”

寧長公主的話一字一句傳入耳中,洸央倏忽轉身,滿目震驚,“你……你撒謊,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阿寧微抬眼瞼,眸底一片清寒,“歡喜趁夜入宮取宋芊芊性命,此事我皇兄知,我阿娘亦知,不過他們全都裝作不知道,還順手替歡喜收拾了殘局,宋芊芊那種貪生怕死的女人,哪有勇氣自縊,洸央,你究竟是不相信人是歡喜殺的,還是相信了卻不敢上東緝事廠的門,故而假意不信?”

許是年幼時同太後爭執的多了,在咄咄逼人一事上,阿寧格外有經驗,她不過三言兩語,便將駙馬都尉的情緒頂至最盛。

震驚與憤怒這兩種情緒在洸央臉上交替著出現,最後,全都轉化成洶湧澎湃延綿不絕的恨意,他死咬牙關攥緊雙拳,渾身上下透露出一股掩飾不住的狠戾之氣,似要吃人一般。

將對方情緒上的轉變收入眼中,阿寧自嘲的笑了笑,隻是笑著笑著,不爭氣的水霧又在眼眶裏氤氳開來,淚珠子越過眼睫流淌而出前,她毫不猶豫的扭頭,沿來時的路兀自折返。

走出一段距離後,阿寧終究還是沒忍住,停下腳步回身瞧了一眼洸央站過的位置,那裏早已沒有了人。

從穿上鳳冠霞帔嫁作人婦到而今孑然一身,這中間的大段時光就像是夢一場,夢裏她如願以償嫁給了當年那個在漫天雪地裏壓下身子對她說公主見諒的少年郎。

涉世未深的年紀,以為隻要足夠真誠,就能得善果,久經世事才發現,月亮啊,永遠在十萬八千裏之外。

然而,人們總是在被磨平棱角蹉跎盡少年意氣後,才心甘情願的相信,原來這天下事並非真的無不可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