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溪的轉變發生在江江抄寫經文的最後一塊硯用盡那天。
入聽音小築前,原是備了好些陶硯的,但她近來書寫的量實在太大,事先儲存的硯未用多久便沒了,偏巧那日負責采買的小廝告了病假,樓中也無多餘的硯可勻出來。
正抄至興頭上的江江驟然擱筆,免不了有些失落,雙溪不忍她沮喪,便簡單喬裝了一番,親自跑到朱雀長街上去買新硯。
就是打從買硯歸來的那一刻起,雙溪好似忽而變了個人般,時常流露出一副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模樣。
不僅如此,買硯歸來後的小太監還總愛問她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比如,研著研著墨,會突然停下手中的動作,失神的問她,“姑娘日抄夜抄,虔誠勤懇鮮有懈怠之時,可這些經文真能佑姑娘心中之人嗎?”
剛用經文填滿半張紙的江江猛地聞及此話,停下抄寫的動作,食指輕點筆杆略作思躊後,黯然的搖了搖頭,“我也不知,但人總愛圖個僥幸,萬一中的萬一,諸天神佛真的能瞧在信女心誠的份上,能佑他二三呢?”
“可……”
“可什麽?”
雙溪欲言又止,江江再想追問,他卻又像無事人一樣將話頭岔到了別處。
就寢的時辰,小太監抄手立在門外守夜,起先尚算安靜,不大一會兒後,紛亂不安的踱步聲便自外響起,緊接著,小太監拉著銅環輕輕一推,半個腦袋從推開的縫隙處伸入,試探般的問,“姑娘?姑娘歇下了嗎?”
“還未。”江江翻了個身,抬手掀開床前重重白紗。
小太監張了張嘴,似如鯁在喉,好半天後才出聲,“奴才逾矩,想問一問姑娘,陛下與歡喜大人在姑娘心裏,孰重孰輕?”
萬沒料到對方有此一問,江江愣了愣,放下撩開的白紗平躺回榻上。
牆角燈罩裏的火焰子一搖一晃,寢內大大小小的擺件影子被晃動的燭光拉的時長時短。
大約小太監的問題實在不好回答,江江思考了足有半盞茶功夫,方才認認真真答,“他們在我心裏是不一樣的存在,卻有相同的份量,分不出伯仲來。”
聞及答案,小太監不死心,“當真一丁點兒差異都沒有嗎?”
“當真沒有。”江江答的平靜且篤定。
許是有些失望,小太監幾不可聞的歎了口氣,道一聲“奴才知道了”,旋即將探入的半個腦袋挪出去,拉著銅環慢慢合上房門。
次日晌午,江江坐在枝繁葉茂的樹下乘涼,小太監端著少璟大夫新開的坐胎藥打從小廚緩緩而來,行至一半忽而停下,捧著藥碗兀自出了神。
江江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喚他的名字,他卻像是沒聽見般,怔怔的站在那兒,直到江江起身走過去,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猛的醒神。
驟然轉圜過來,小太監驚了一下,端在手裏的碗咣當一聲摔在地上,低頭看了一眼腳邊碎瓷和灑的到處都是的藥汁,他趕忙屈膝跪下,一麵磕頭一麵請罪,
“奴才行事不周,還望姑娘見諒,奴才……奴才這就去重新熬一碗……”
說著,小太監撿起地上的碎瓷就要往廚間去,還未及起身,便被江江一把拉住。
人心一旦裝了事,總會不自覺地皺眉,小太監買回新硯後,那雙細細長長的眉頭就沒舒展過,饒是再遲鈍的人,也該瞧出異樣了。
“雙溪,”江江攥住他的腕子,“究竟是什麽事,惹得你如此心神不寧?”
“姑……姑娘……”
“照實了說,”江江放緩語氣,“你知我不喜謊言,天大的事,隻要是實話,我都能受的住。”
實話二字,堵住了小太監想要粉飾太平的虛言,他張了張嘴,又合上,複張了張嘴,再合上,如此反複很多遍後,那雙清亮的雙眸倏忽染上氤氳水霧。
“東緝事廠的歡喜大人……”他終於開口,喉間哽咽隨之一瀉而出。
單是一個名字,便令江江方寸大亂,她情緒激動的追問,“歡喜怎麽了?”
“歡喜大人……大人怕是……”
“怕是什麽?”
“活不成了……”
最後四個字響在耳邊,天地一瞬失聲,江江仿佛什麽也聽不見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三魂七魄好似被人勾走了一大半。
見狀,雙溪嚇的麵色慘白,忙丟了掌心碎瓷一聲一聲喊,“姑娘您怎麽了,姑娘可別嚇奴才,姑娘……”
小太監怕的要死,沙啞的聲兒懸著抑製不住的顫音,然而無論他如何呼喊,麵前貴人都無動於衷,像個活死人。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來不及細想是否可行,揣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念頭,他俯身撿起一塊碎瓷,哆哆嗦嗦的在貴人指尖劃了一下。
老一輩說,人受激過度,會喪失所有意識,十指連心,指尖血能回魂。
從前全當作趣聞聽聽便撂,現下千鈞一刻,情急中他顧不得思量真假,越性兒照做了,幸而不是徒勞。
血珠子從劃開的地方滲出,疼痛由指端起蔓延至全身,江江神誌漸漸清明。
天地的聲音重歸入耳,思緒再次湧動,江江伸手一把抓住小太監衣襟,赤紅著雙眼一字一句確認,“你剛剛說……說小喜怎麽了?”
雙溪遲疑良久,良久之後,像突然泄了氣般,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邊哭邊道——
“奴才到朱雀長街上替姑娘買硯,朝回走時無意聽往來路人說起歡喜大人的名字,奴才好奇,就跟著聽了會子,不曾想他們竟說……”
“說歡喜大人割了駙馬都尉的**,光祿寺卿奏請陛下做主,陛下遲遲不斷,光祿寺卿一氣之下,便……便當了府宅,自江湖重金購了批殺手埋伏在歡喜大人必經的道上……”
“大人被刺,如今……命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