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宋瑜帶江江入聽音小築,是為從豺狼虎豹手裏將她牢牢護住,而現在……

現在,聽音小築成了囚禁住她的牢籠。

“你想見他最後一麵,朕偏不讓,你想同他一塊兒死,朕更不允許。”

夙淮丟下這最後一句話後,便帶著盛怒拂袖而去,與此同時,江江被關進了寢臥。

寢臥的門被一把大鎖拴死,窗戶也從外頭釘的牢牢的,諾大一間房,無一絲一毫通往外頭的縫隙,而死士彌邇,就日日夜夜坐在她的房頂上守著,一步也不離開。

那人發了話,樓中無一人敢違逆,即使知道這個時候沒有誰會放自個兒出去,可滿心不甘的江江還是不停的拍打著門扉,一聲接著一聲的呼救。

起先,她喊雙溪的名字,但回應她的,隻有門外小太監無能為力的啼哭聲。

後來,她扯著嗓子喚傅叔,可傅叔早就與這樓中其他侍者一樣,被擋在了數丈開外的地方,根本就靠近不了。

萬般無奈之下,她甚至仰起頭透過掀開的瓦片洞口看向坐在房頂上的彌邇,忍著哭腔溫言軟語的央求。

與她視線相交,彌邇有片刻遲疑,死士的心腸最是堅硬,這片刻的遲疑,已是作為死士的彌邇所能表現出來的,最大程度的柔軟。

片刻之後,房頂上的人伸手拿起翻放在一旁的瓦片,不著痕跡的蓋住了那個洞口。

江江掌心拍的通紅,嗓子也沙啞的再發不出來聲兒,精疲力竭之際,她背靠著門扉無力的癱坐在地上,淚珠子就像蘭溪春晚受辱那日的大雨一樣,撲簌簌直往下掉,怎麽止也止不住。

視線被洶湧滂沱的水霧模糊那一瞬,她忽而想起許久許久以前,歡喜在亂葬崗上問過她的那句話。

宋姒潛入拂光殿帶來宋瑜沒了的消息,彼時,她以為小弟真的死了,瘋了一樣的衝進丞相府,而歡喜就伴在她身側,至始至終護著她。

他陪她上亂葬崗翻了整整一夜的死人,在她體力消耗殆盡往屍山血海裏墜去的時候一把撈起她,俯在她耳邊呢喃般的問——

“阿姐,倘若有一天小喜也死了,你會像待宋瑜一樣待小喜嗎?”

他說這話的那一刻以為她暈倒了,可她到底還是聽進耳朵裏去了,在最後一絲神智從身體抽離之前。

假使可以重來,時間能倒轉回那一天,就算拚盡全力全力強撐,她也會撐出最後一份清明告訴他——

不會。

人沒了以後的聲嘶力竭有什麽用,她才不要像當初待小魚一樣待小喜。

因為,她壓根兒就不會教他死。

思及此處,江江蹭的一下從地上站起,她慌慌張張跑向桌案,手忙腳亂的攤紙研墨。

地藏經的冊子已被她指腹摸索出皺褶舊痕,扉頁裏的經文不知抄了多少遍,可怕諸天神佛覺著她心不誠,時至今日她仍舊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抄著。

心有憂慮,便成恐懼,滿腦子都是雙溪那句“命在旦夕”的江江,拿筆的手止不住的哆嗦著,筆下字跡就像初初識字時所寫的那般,亂七八糟。

她不是一個秀外慧中的姑娘,沒習得一手可令人讚賞的好字,幼年阿娘常笑她落筆如鬼畫黃符,她也對自個兒的字嗤之以鼻,但她擎小懶散,沒想著好好兒練字。

江江原先那上不了台麵的字跡是在近些年抄寫佛經的過程中慢慢變好的,夙淮的字最是板正有形,阿娘打小便誇他,但當有一日,江江看著自己筆下的字跡同奏章上的禦筆親批差不了多少時,她方才驚覺自己的進步可謂突飛猛進。

隻不過,今日不成了,今日她的字,又成了阿娘口中的鬼畫黃符。

被夙淮關在聽音小築寢臥的時間裏,江江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隻一個勁的抄寫佛經,即便所書字跡醜陋的難以入目,她也沒有停下,仿佛隻有這樣,才能驅散內心那股子對於死亡深深的……

恐懼。

許是因為握筆的時間太長,外加虎口處受了傷,握筆的姿勢有所偏差,她的手指開始不自覺的**。

一開始尚能勉強繼續往下寫,但到後來,**的次數越來越多,**持續的時辰也越來越久,直到她的指關節再也彎曲不了……

筆不受控製從指尖脫出那一刹,憂患怖畏一股腦的湧了上來,有那麽一刻,江江覺得自個兒好像又被浸入了將軍府中的池塘裏,鋪天蓋地的池水從她口鼻灌入,堵的胸膛猶如窒息一般難受。

她捂著胸膛蹲在桌角,雖大口大口呼吸著,可胸中的窒息感仍不能舒緩。

江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睡過去的,但她記的那個夢,她又夢到了那個曾教她心驚膽戰一刻也不能安寧的夢。

夢裏,歡喜還是在那片血泊裏,無數雙手抓著他的腳腕往下拽。

江江還像上次一樣拚了命的想將他從血泊裏拉出來,而他亦如上次般將手背在身後,於一片血泊中抬起頭來望著她說:“阿姐,我去地底下找大娘賠罪了。”

血泊沒過歡喜頭頂的那一瞬,江江驚的猛然坐起,她像是醒了,卻又像是還在夢裏,她扶著桌腿艱難站起,還未穩住身形,死去的殿心夫人突然出現在眼前……

杜婉妗還穿著那身絹紗金絲繡花長裙,簪著舊跡斑斑的梨木鴛鴦釵站在晚桃花飄過的方向,笑意吟吟的問她——

“小……小兒媳……你……你看見……看見我的月月了嗎?我已經……已經好久沒有見過月月了……”

“小兒媳,小……小……你……你聽見阿娘……阿娘的問話了嗎,月月……月月呢……”

“不是月月,那個月月……不是……是我的……我的月月……”

“月月不喜歡阿爹,不喜歡阿姐,也……不喜歡我。”

“小兒媳,月月最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