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出泱泱懷孕的當晚,阿婆便與那名赤腳大夫套了馬車,連夜出了莊子。
阿元知道他們去了哪兒,也知他們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所以那一夜,她將泱泱接出了地窖。
舊跡斑斑的老房間,破了洞的窗戶還沒來得及堵上,燈裏雖加了香料,但劣油燃燒散發出來的異味依舊清晰可聞,縱然莊裏農家的一切都顯得不那麽上乘,可有阿元,還有阿元暖熱乎了的被窩,泱泱便覺得知足。
即使沒有這兩樣,光是能從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挪到一燈如豆的暖室,就已足夠令泱泱感知到幸福的滋味了。
夜色漸深,明月高懸,阿元卻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她轉過頭看著身畔平躺於榻的泱泱,終還是沒忍住開口問,“泱泱,過去發生的所有事,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聞言,泱泱側過頭來,四目相對的那一刹,她單純懵懂的臉上爬滿愧色,“對不起,阿元,我把從前咱們兩經曆過的一切都給忘了。”
“我不是說這個,”阿元眉心微蹙,堆疊起的皺痕裏全是關切,“我是說,你真的一點兒也記不起你肚子裏這個孩子的來曆和有關於這個孩子父親的事了嗎?當真一點點……”
許是為表慎重,阿元刻意咬文嚼字,“一點點點點兒也記不得了嗎?”
提起肚子裏的孩子,泱泱旋即紅了鼻尖,她掌心隔著被子輕輕壓在小腹上,睜大眼睛盯著空****的房梁想啊想,可想了又想,直想到雙眸控製不住泛起繚繞水霧,還是什麽也沒有想起來。
阿元最見不得她這副可憐巴巴的委屈模樣,當即掏出手帕替她擦蓄在睫根的淚,“無妨,想不起來……想不起來也沒有關係。”
“阿元,”泱泱握住那隻執帕的手,喉間滿懸哽咽之音,“以前……以前的我……”
“以前的你什麽?”
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泱泱望著咫尺之外那雙仿若能包含天地萬物的眼,顫聲問,“以前的我,是不是一個很隨便的人?”
她小心翼翼的樣子,她唯唯諾諾的樣子,她分明怯怯不敢開口卻還是勇敢問了出來的樣子,無一不令阿元心疼,與此同時,還有股子細細密密不易察覺的愧疚感在阿元心頭一圈一圈漾開。
“我們泱泱才不是一個隨便的人,”阿元強忍住眼淚,伸出食指在對方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她略作思躊後,道,“興許,是那日你獨自爬出地窖後,我與阿婆在池中找到你之前的這段時間裏,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所以才有了這個孩子。”
泱泱不疑有他,阿元這麽說,她便這麽信。
隔著被麵下意識輕輕撫了撫小腹,泱泱垂下眼瞼,沉默少頃後,忽而滿麵黯然的問,“阿元,阿婆……阿婆是不是去你口中所說的主家,去稟我未婚先孕的醜聞了。”
驟然聞及這一句,阿元慌了一下,一直以來,泱泱都是一副乖乖巧巧很聽話的沒頭腦模樣,直到這一刻她才驚覺,旁側這個姑娘亦是有自己的思量的。
她乖乖巧巧很聽話,隻是因為全心全意的信任她,絕非沒頭腦。
短暫的慌亂後,阿元伸手將泱泱額上一縷碎發理順,柔聲解釋,“不管怎麽說,你也是主家的女兒,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情,阿婆做不得主家的主,你肚子裏的孩子是去是留,還得你的父母說了算。”
“可是阿元,他們打從三歲起就沒有管過我,而我……我也並不認識他們。”
“即便如此,”阿元理順那縷碎發後,順勢輕輕拍了拍泱泱發頂,“他們也是你的父母啊,我與阿婆……不,準確的說,咱們這座莊子裏所有的農戶,都是你阿爹阿娘的奴仆,是他們數不清的奴仆中隻會耕作的、最不中用的那一批,奴仆拿不了主家的主意,阿婆星夜兼程去稟此事,亦在情理之中。”
“那……”泱泱緊張的咽了咽口水,“若他們令阿婆帶回來一盅紅花湯怎麽辦?”
阿元頓了頓,反問她,“泱泱想留下肚子裏的孩子嗎?”
一個不知來曆平白多出來的孩子,應當是累贅才對,可不知為什麽,在阿元懷裏崩潰大哭後,她竟從一開始的難以置信和恐懼這種情緒中逐漸剝離出了絲絲即將為人母的柔軟。
這份柔軟在心房**阿**,最後**成了股子辯不清原由的不舍。
於是,麵對阿元的提問,泱泱輕輕點了點頭,用這種無聲的方式給予了對方答案。
阿元雖對她的選擇有些許驚訝,但卻沒多問,隻盯著她的眼睛,用類似於承諾般的語氣篤定的保證,“隻要泱泱自個兒想留,便是做個違逆主家意願受人唾罵的叛奴,我也會替泱泱護住肚子裏的孩子。”
人的記憶清零,就連感動的點也跟著被拉低,阿元不疾不徐不輕不重的一番話,驀地戳進泱泱心窩,令她本就紅紅的鼻頭和眼眶,一下子變得更紅了。
泱泱側身,枕著單手掌心往阿元那邊湊了湊,實心實意的問,“阿元,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因為……”
阿元甫一開口,鼻尖不受控製的帶了哭腔,她連忙止聲,裝作若無其事的別開眼。
沒有人從一開始就知道該怎樣對別人好,她也曾因為懦弱,辜負過最最重要的人。
從前的她猶豫躊躇衡量利弊,總是怕這怕那不敢抉擇,留下了這輩子永遠也無法彌補的遺憾。
有句俗語叫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她這棵能供現而今的人乘涼的樹,是前人用命澆灌出來的枝椏。
“說話呀,阿元,你為什麽會對我這麽這麽的好?”遲遲等不到答案的泱泱忍不住出聲催促。
阿元閉上眼,用雙瞼遮住眸中濕意,故作輕鬆的答——
“因為,你是從小陪我一起長大的泱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