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氏主母可以不給和自己兒子爭奪來日家主之位的庶子臉麵,卻不能不給家主最看重的幕僚白清酒臉麵。

左輔白氏,那是一個趨近於傳說一般的存在,聽聞,夙氏先祖之所以能定鼎大煜開創一派恢弘王朝,全賴於白氏先祖傾心輔佐。

大煜王朝建立後,白氏謝絕封賞,毅然決然從沉浮宦海中抽身,攜眾門生隱居於鍾靈毓秀的長衡山頂,以智計聞名天下的左輔,便是由白氏先祖一手締造。

不謀萬事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

左輔之人,縱不下山,卻知天下事,清茶閑談,便定萬人生死。

世人都說,他們有九天攬月之能,填山拔海之力,經天緯地之才,冠絕天下之智,千變萬化之術。

更有甚者,還放出得左輔一士可謀天下的不敬之論。

為著這麽一句不知什麽時候從哪兒傳出來的話,多少心懷鴻鵠大誌的政客抬重禮親上長衡請士出山,然而長衡山上的左輔謀士並不是那麽好見的,很多人在山腳徘徊數月,連上山的路都尋不到,偶有運氣好能順利登頂的,卻不一定能入左輔謀士的眼。

但凡入不了眼的政客,便是皇親國戚,在那些經世之才跟前也討不得半分麵兒。

左輔區區一士,就足以讓天下人趨之若鶩,又更何況是左輔而今的少閣主——

白清酒。

數月之前,長衡山上突然傳出少閣主即將下山遊曆的消息,河西家主慕白氏少主已久,遂連夜率府中愚士親至長衡山腳下,直等了近半月時間,才等來公子清酒的身影。

為請公子清酒入府小住,家主言辭懇切情實意真的邀了又邀,方如願為河西請來了這尊神祇,趕赴京都替太後奔喪的那段日子,為表求賢若渴的心和對公子清酒的信任,家主竟將主事一職暫交於他。

許一個外人隨時隨地隨心隨意的插手河西政務,這還是史無前例的頭一回。

被天下人敬若神明的左輔閣少主,被自個兒夫君奉若上賓的公子清酒,素日裏,家主夫人縱是有心攀附也摸不著門路。

因而,當這位主兒乘輿前往家主書房的途中遠遠瞧見端跪院外的那兩抹背影,略作了解後無意感概出的那句“手足情深”傳進當家主母耳朵裏時,她旋即同意了教泱泱以仆之名入霜月居。

能令當家主母退讓的,並非是府中庶子庶女的手足情深,而是左輔閣少主言及“手足情深”那一刻的惻隱之心。

洮央在嫡母院外跪了十二個時辰都求不下的事,公子清酒不過輕輕一句慨歎,便輕而易舉的遂了他的心意。

得到家主夫人允準後,當日,洮央便親自打包了泱泱和阿元的所有東西,直接搬去了霜月居。

雖是庶子的身份,卻也是河西家主最心愛的兒子,當年,家主贈與愛子的壽禮,那塊洮央從腰上隨手解下來用以換糖葫蘆的玉都是一等一的好物件,更遑論是長留久住的院落。

毫無疑問,霜月居是美的,層台累榭飛閣流丹,雕欄玉砌釘頭磷磷,無一處不彰顯精致,無一處不教人咂舌。

阿元從來沒有住過這麽好的地方,甫搬進去的時候,她總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個人異常的局促,相比起時時刻刻都顯得手足無措的阿元,泱泱反而自然尋常的多。

那些珍貴的賞玩之物,不可多得的華美擺件,她淺薄的記憶裏分明沒有一點印象,卻又總感覺像是在哪兒見過一樣,帶著股子毫無緣由的熟悉感。

就像烹茶品茗插花調香,她二十多年暗無天日的地窖生涯裏根本就不曾修習過這些,可不知為何,此類雅事於她而言竟如信手拈來般輕易,仿佛那些早已在反反複複的日積月累中成為了她身體裏的……

本能。

洮央總誇她資質卓越,生來便有旁人求不得的天分,泱泱並不這麽覺得,但她也弄不明白其中緣由,隻能在每次小弟毫不吝嗇褒獎她時,憨笑著帶過。

羅姨娘並不與兒子同住,知曉自個兒厭棄的女兒以奴之名搬進了自個兒愛子院裏,她便連霜月居也不常來了。

為此,洮央很是自責,他總覺得阿姊與阿娘勢如水火,全因他未從中調和好。

十五六歲的小兒郎緊蹙雙眉黯然神傷的樣子,顯得委屈又可憐,泱泱左胸腔裏跳動的那顆心,驀地就軟的一塌糊塗。

其實,現下的生活已經很好了,吃的很好,睡的很好,雖擔著奴隸之名,可血脈相連的小弟從不將她看作奴隸,還有阿元寸步不離的陪在身邊,她知足的很。

現下擁有的千好萬好中,唯一一點不好,或許是……

搬進霜月居以後的阿元,眼睛裏多了很多她看不懂的悲傷,尤其是洮央傾盡全力對她好的時候,阿元的臉上總會不自覺的爬上一抹濃的化不開的傷情之色。

泱泱不明所以,常抱著阿元的胳膊溫言軟語的尋問緣由,阿元不再願意事事都對她講,甚至連像在莊裏時絞盡腦汁哄她的耐心都沒了,隻一句冷冰冰的沙子入了眼便將她打發。

在她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的追問下,阿元終於對她說了沙子入眼之外的話,阿元說——

“泱泱,你雖是主家的女兒,可擎小主家就不要你了,是我阿婆將你一手撫養到現在,你同我一樣是莊裏沒身沒份沒見沒識的野丫頭,而央公子……”

“央公子懷瑾握瑜空穀幽蘭,是一出生就站在雲端上的貴人,更是來日有可能接手河西的主子,泱泱,你跟他從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跟你一個世界的隻有我,所以泱泱,你能不能……能不能……”

“離他遠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