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覺著,公子清酒可真是個奇怪到難以形容的人。
自那夜以後,他常常在泱泱形單影隻之際出現,並且從來不空手。
有時候,他會給她帶軟糯香酥的花糕,有時候是酸酸甜甜的蜜餞,但更多時候,他帶給她的都是兔子蛐蛐兒大紅公雞這等極其不著調的東西,還美名其曰是替她打發深宅大院裏枯燥乏味的時光。
他對她的稱呼也是五花八門,有外人在的時候,他會客客氣氣的喚她一聲泱小姐,而無人的時候,他喊她姑娘,或多或少帶點情緒的時候,他就叫她姑奶奶小祖宗。
傳聞中連皇親國戚都不放在眼中的左輔少閣主,麵對整個河西的主人洮鬆時,永遠一副高高在上的倨傲模樣,與旁人相處,也總保持著遙不可及的距離感,但……
同泱泱單獨在一塊兒的他,仿若神佛從邸位走下來變成了人,有了最尋常普通的喜怒哀樂。
他高興的時候大拇指後仰倒指著自個兒鼻尖得意洋洋的自稱小爺,不高興的時候如孩童般撅著嘴巴嘟囔本公子如何如何,偶爾忘乎所以,他會對著泱泱下意識的自稱為臣。
臣之一字脫出,猛的意識到什麽,他又不著痕跡的改了口。
公子清酒的到來,以及阿元的回歸,令泱泱單調的生活增添了好多趣味,而那個頭一回見麵就恨不得往她肚子裏灌墮胎藥的羅姨娘,在泱泱住進霜月居後就慢慢淡出了她的視線。
她那位名義上的生母不是不再為難她和她肚子裏的孩子,而是心愛的兒子從中斡旋阻攔沒有機會,約莫是怕阿姊因生母的不公冷漠而傷情,小弟洮央對此隻字未提過,但泱泱心裏頭全都明白。
拜師宴上命婆婢算計過她的當家主母,許是還未從陪嫁媽媽趙氏的死中醒過神來,又許是見下令接回庶出瘋女的丈夫一直未搭理過接回來的人,從而卸下了心中的防備與警惕,此後也全當她不存在一般。
日子一旦變得安穩又有趣,光陰便流逝的飛快,仿佛隻是一眨眼的時間,泱泱的肚子就又大了一圈。
隨著腹中孩子的增長,胎動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泱泱較之以往更加清晰的感覺到了生命在身體裏孕育的喜悅。
是了,是喜悅。
不知是公子清酒的那句“求而不得的寶貝”太蠱惑人心,還是母性本能的驅使,未婚先育的羞恥感在泱泱腦海裏漸漸淡了,到最後,就隻剩下即將做人阿娘的那份慈愛和柔軟。
胎懷六月的某個雨夜,她做了一個夢。
夢裏有位身穿蘇繡月華衫的貴公子在她麵前垂下腦袋,苦笑著說:“不記掛,不能夠的,除非我死了,兩眼一閉,這輩子的因果都了了。”
這夢太真,真的就像是確確實實發生過一樣,泱泱想靠近看清對方的臉,可在她邁開腳步的那一刻,麵前的人卻突然而然的消失了。
她心中一著急,緊接著,夢便醒了。
承恩殿。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被昏黃宮燈燙開一片,明暗不定的諾大寢宮內,有一人坐在光亮不可及的陰影裏,枯聽了半宿的風雨聲。
而與他遙遙相對的另外一個人,窩坐在光亮最盛處的圈椅裏,被迫跟著枯聽了半宿。
三更末四更初,窩坐於昏黃燭火中的人端起手邊不知被更換了多少回才得以一直維持在恰好溫度上的茶盞,杯壁遞到了嘴邊,他卻沒急著喝。
似是想到了什麽有意思的事,他垂眸莞爾,眉眼彎起的那一刹,天地萬物在他跟前都失了顏色。
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音,可置身陰影裏的人依舊察覺出了他這一點細微的表情變化,那人攏了攏裹在身上的狐毛絨毯,懨懨的問,“笑什麽?”
旖旎火光中的人比血色還豔麗的唇峰貼著青花一角停了停,爾後抽離,指尖捏著盞托重新放回手邊桌案上,答,“笑造化弄人。”
“哦?”
“陛下厭極了奴才,奴才亦恨極了陛下,可到頭來,這漫漫長夜還是奴才陪著陛下一塊兒熬。”
雨落的又大了些,斜風卷著雨珠子越過廊簷敲打在薄薄的窗戶紙上,響起一陣劈裏啪啦聲,陰影裏被尊稱為陛下的人靜靜聽了會子,方才繼續開口。
“你一身的本領是朕教的,你如今的權勢地位是朕給的,你的命也是朕從閻王殿裏拉回來的,怎麽就不念著點好?”
“本領……”
低低呢喃了一遍這兩個字,光亮裏的人抬起頭來望向隱隱綽綽的暗處,仗著對方看不見,他的目光肆無忌憚的遊走在對方身上,“殺人誅心赦事誅意刑訊誅誌,抽薪止沸斬盡殺絕不留餘地,這就是陛下教給奴才的本領嗎?一條有用的狗,總要吃飽了才能更好的為主人賣命,陛下賜予奴才的權勢地位,同奴才開心時扔給東緝事廠值室外那條黑棕馬犬的一坨肉有什麽差別?至於閻王殿……”
說到這兒,他抬起懶懶搭在圈椅上的前臂,冷眼瞧著那兩隻看似光潔如玉的掌心,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嘲諷般的笑意,“奴才已經記不清自個兒這雙手究竟沾了多少血要了多少條人命,此刻單瞧著是奴才一個人在陪陛下熬著,沒準兒在那些看不見的地方,還有千千萬萬看不見的東西纏在奴才身上與奴才一道兒陪著陛下,誰能說得清楚,地上地下到底哪一處是閻王殿呢,陛下您說的清楚嗎?”
最後一句,他特特兒拖長了尾音,清清脆脆的語兒裏摻了三分哀怨,三分歎息,還有三分不加掩飾的有意嘲弄。
話弦兒拋出去,靜靜等了好一會子,一直沒等到人接聲,當他正欲開口追問時,卻聽黑暗中忽的響起一道低低沉沉的命令聲,那聲音的主人說——
“給朕滾出去,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