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元同霜月居裏的丫頭擦洗灑掃時,不經意的一抬眼,就看見了支摘窗外立著的那名男子。

雖從未言語過,但阿元識得,那是大名鼎鼎的左輔少閣主身邊的隨從,名喚伽若。

公子清酒的人,就算隻是區區一個侍者,也比這府裏的普通主子金貴許多,更不肖說同她這種連宅內正兒八經的仆婢都算不上的鄉下丫頭比了。

阿元壓根兒就沒想過,卑微如螻蟻一般的自己能入公子清酒隨從的眼,所以當支摘窗外的男子對著她招手那一刻,她好半晌回不過神來。

扭頭四下望了望,周遭同伴皆自顧自的忙著手裏的活計,沒誰注意到窗外立著的人,阿元遲疑著指了指自己,正待要出聲問對方“是在叫我嗎”時,對方突然豎起一根食指放在唇邊,對她做出了個噤聲的動作。

心裏頭雖有疑慮,不過阿元還是放下手中抹布,順從的走了出去。

她的腳步剛邁出堂屋門,支摘窗旁立著的男子卻突然轉身走向與她相反的方向,阿元小跑著追了幾步,眼見對方越走越快越走越遠,她索性停下。

然而,就在她要打退堂鼓不打算追了的檔口,那人倏忽駐足,回過頭來複招了招手,無聲的示意她繼續往前走。

阿元好奇對方的意圖,略作猶豫後,壯著膽子再次邁開腳步,伽若見她跟了上來,遂轉身大步朝前。

兒郎的腳程很快,即便阿元已極盡全力的追趕,卻還是沒能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

行過長長的風雨廊,穿完窄窄的石子小道,一拐彎,就出了霜月居,再經兩座假山,一口池塘,三五所錯落有致的屋舍,跨進玉石精雕細琢出來的半圓拱門,便是步入了內院。

阿元在公子清酒隨從的身後跟了一路,直跟到內院深處一間屋外的廊簷下,終於體力不支,停下步子掌心撐著膝蓋大口大口的喘起了粗氣。

休息的過程中,她不過隻是低了一下頭,再抬眼,原還走在前頭的男子忽而就不見了。

阿元四下裏瞧了瞧,那人就像是刹那間憑空消失了般,絲毫蹤跡都尋不到了。

她直起身子繼續小跑了幾步,幾步之後又氣餒的停下,忍不住的在心裏揣測,那名男子一定是在捉弄自個兒。

正當她這麽想著的時候,一道人聲穿透朱色木門,突然而然的闖進了她耳朵裏,那聲音低低沉沉聽不大清晰,阿元隻隱隱約約分辨出了幾個字,其中似是夾雜著泱泱的名字。

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頭,目光觸及門頭黑匾上描著的幾個小字,她胸口猛的一顫,將將隻顧著追趕公子清酒身邊的侍從,一時不察,竟不知不覺跑到了家主洮鬆的書房外。

阿元曾聽霜月居中相熟的丫頭說過,家主的書房是整個洮氏府宅內最大的禁區,除開家主與家主幕僚,旁的人想要進出,須得家主親口允準才行,若有侍者偷摸靠近,一準兒是要吃板子的。

心下害怕,阿元本能的想逃離,可轉念思及剛剛那道含糊不清的人聲中裹挾的那個名字,她邁開的步子又一瞬頓住。

泱泱被接入府宅這麽長時間,家主幾乎從未與她正兒八經的閑坐過,甚至連見麵道聲安的機會都不多,丫頭們都說,家主許是將這個外頭養大的女兒遺忘了,恍惚的那一刹,阿元也這麽以為過,但……

此時此刻,站在家主書房外無意聽到泱泱的名字,她才猛的從這風平浪靜的假象中驚醒。

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向來膽小如鼠的阿元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的將耳朵貼在了書房門上,房內模糊人聲因這一靠近之舉逐漸變得清晰。

“人是絕不能繼續留在府上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倘或被那閹狗撞見,東窗事發,咱們……”

“哪有那麽多的萬一,”另一道男聲不耐煩的打斷說話的人,“宋生你就是太謹慎了,屆時隻要命人將泱小姐捆了扔進暗室,待到京都人走再放出來,如此既將泱小姐和她肚子裏的孩子留在了咱們眼皮子底下,還免去了好些不必要的麻煩,多省事。”

“省事省事,就知道省事,”被稱作宋生的男子將手中茶盞重重擱在幾案上,“你忘了為老姑奶奶奔喪那回,東翁帶去都城的那支精兵是怎麽沒得了嗎,咱們點燈熬油選了又選才挑出來的猛將,還沒派上用處就被那閹狗全殺了,你以為那閹狗是誰?那可是京都城內人人聞風喪膽的活閻王,依生之意,咱們還是要仔細些,最好做到萬無一失。”

“說得輕巧,這世上哪有萬無一失的法子,你能保證把人送走就沒有一點被發現的風險?”

“我……”

宋生還欲再爭辯,將從唇齒裏擠出一個字,旋即又止住。

阿元就著狹窄的門縫朝裏張望,端坐在書案後梨木椅中的家主洮鬆懨懨的抬了抬手,無聲的叫停了這場爭論。

短暫的思躊後,洮鬆麵無表情的開口,“宋西賓說的沒錯,還是小心點的好,尋個偏僻的地方,把人送過去吧。”

主張將人留在府中的那名男子似還有話說,他快速掃了書案後的洮鬆一眼,拱手恭恭敬敬問,“東翁,泱小姐眼下月份已大,若是轉運途中受不住顛簸早產……”

“本就不一定能活的胎,何苦在意早生晚生?”

問話的男子眉梢一跳,將微躬的身子複往下壓了壓,再問,“東翁的意思是?”

洮鬆雙瞼輕抬,幽邃的眸子,似一片瞧不到底的萬丈深淵,他瞧著請意的西賓,滿目漠然的說:“她腹中所懷若是個女兒,瞧在我佛生性慈悲的份上,沒準兒能教她留下那孩子的命,可若是個兒郎……”

話及此處,洮鬆眯了眯眼,眼中寒光乍現。

阿元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上,生怕錯過一字一句,她屏息凝神靜靜聽著。

少頃,洮鬆的聲音再次從書房內傳出,他說——

“若是兒郎,即刻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