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漆夾貯三世佛後的方寸之間,是深不見底的淵,藏著不可饒恕的情欲和罪孽。

她把什麽都忘了,包括那一日穿膛利刃拔出時自人身洞口“呲啦”迸出的殷紅血跡,可她卻獨獨沒有忘記某個人倚在她懷裏,無比脆弱且絕望的呢喃出的那句——

“阿姐,我髒。”

這聲兒一旦破土,便像沒完沒了似的,一遍又一遍的回響在她腦海裏,直吵得她頭痛欲裂。

誰在叫誰阿姐?誰又在說誰髒?

到底……是誰?

泱泱咬緊牙關,拚了命的想看清說話的人是誰,可無論她如何努力,那人的臉都始終陷在一團迷霧裏,怎麽也瞧不真切。

就像胎懷六月的一個雨夜,她做過的那個夢一樣,夢裏身穿蘇繡月華衫的貴公子垂首對她說了好長一番話,但她從頭到尾都沒看清他的模樣。

“阿姐……阿姐……”

那不知從哪兒傳來的聲音還在喚,“我髒”二字就要緊跟著響起的一瞬,泱泱抬手用力捂住耳朵,悶著腦袋一口氣從佛像後跑了出來。

逃離佛像背後那令人恐懼的方寸之間,亂七八糟的聲音從腦海驟然抽離,自毫無緣由的幻想中回歸到現實,泱泱一直吵吵嚷嚷的耳邊終於重歸清靜。

不曾發覺一絲異樣的阿元撿起地上更換下來的衣服,一邊喊著“等等我”,一邊小跑著追上泱泱的步子。

她們收拾完畢,鹿生已經背起行李在外頭侯了好一程子,見二人走出,忙迎上去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簡單喬裝後,果然不像先頭那麽顯眼了,隻是……

將目光挪向泱泱隆起的腹部,鹿生眸中隱有擔憂之色。

懷著孩子的乞兒並不常見,一個大著肚子的孕婦擠在人群中難保不會引人注意,可事到如今沒有其他法子了,唯有硬著頭皮闖一闖。

“兩位姐姐,”鹿生看著泱泱和阿元,如同小大人般認認真真叮囑,“一會兒你們跟著我走,遇著人了就把頭低下,千萬不要和誰對視,尤其是街上那些尋你們的鎧甲將士。”

“走?”阿元滿臉錯愕,她適才發現麵前這個八歲的小乞兒手裏拿著行李。

“走!”篤定的重複了一遍阿元的話,鹿生將聲兒下壓半分,“明兒一大早,京都貴人的車馬就要到了,上頭的人怕咱們這些乞兒丟了河西的臉麵,一會子將開半個時辰城門驅逐所有乞兒,到時候姐姐們就藏在其中,趁著人多找機會混出去,等出了河西城門,便不像在城中這般促狹無助了,屆時,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聞言,阿元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她喜上眉梢,“這個方法好,隻要咱們混出了城,便一路上行到盛安城裏去,京都自有京都的守衛和防備,家主勢再大,也決計不敢把將士指派到天子腳下去搜人。”

“阿元姐姐說的是,不過……”

鹿生皺了皺眉,依著眼下境況來看,城門衛驅逐乞兒時,極大可能會照著畫像一個一個比對,她們有三成的把握脫身,卻也有七成的把握暴露。

瞧出了小乞兒未脫口而出的擔憂,泱泱往前一步,輕言細語的道,“河西城再大,也終有盡頭,繼續留下早晚都會被搜出,與其躲躲藏藏在死路上僵持,不如放開膽量闖一闖,雖有危險,卻也有生機不是嗎,沒準兒老天爺憐見,就教咱們順順利利的逃出去了呢。”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和緩的就像是在說去歲春日的花開的多美,柔柔一張小臉上,由始至終都沒太多表情變化,就像是一口波瀾不驚、永不因風起皺的古井。

將此番話聽進耳朵裏去,小乞兒蹙起的眉頭終於舒展,就連積蓄在眸子裏的那一絲擔憂之色,也頃刻一掃而光。

人一旦摒棄了所有的後顧之憂,就會生出破釜沉舟的勇氣來。

望著泱泱那雙幹淨不染分毫渾濁的眼睛,鹿生拍了拍自個兒的胸膛,鄭重其事的保證,“我會保護你,姐姐放心。”

一個八歲的孩子,縱是再機靈也力有所限,泱泱沒想過真從對方那兒得到庇佑,隻是在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突然覺得很感動。

她抬手,將掌心放在鹿生柔軟的發頂輕輕揉了揉,做出這個動作的須臾,一股子強烈的熟悉感撲麵而來,仿佛在遺忘的那段過往中,自己也曾像現在這樣揉過某個人的頭。

可那個人究竟是誰,她想破了腦袋也記不起來。

“鹿生,”泱泱將掌心從對方發頂移開,認認真真糾正,“你不需要保護任何人,你要做的是保護好自己,記住,事態一旦朝不可控的方向發展,就裝作不認識我們,千萬千萬……不要牽扯進來。”

千萬二字,泱泱咬的重了又重,倘或一己之私連累了旁的人,尤其是眼前這個原本就不得命運善待的小乞兒,就算到了地底下,她心裏也會很過意不去。

“可……”小乞兒鹿生張了張嘴,麵帶猶豫遲疑著說:“可是姐姐,我很想幫你?”

對於一個相處不過短短一夜、僅僅隻有八歲的小孩子固執的善意,泱泱有些不明所以。

“為什麽?”

“什麽?”

“為什麽這麽想幫我?”

“因為,”小乞兒將行李放至腳邊,攤開左手五指,掌心那兩個用炭塊寫成、被汗漬微微暈染的字跡赫然顯露於眼前,爾後,他抬起下頜,仰麵望著跟前人含笑脆生生答,“是姐姐教會了我寫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