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三個人什麽東西都沒吃，隻喝了一肚子的水。
夜幕垂下來，鹿生撿了些幹柴升起火堆，光亮的一刹那，黑暗被燙穿。
泱泱坐在熊熊燃燒的火堆旁，小乞兒鹿生緊挨著她，而阿元……
阿元獨自倚靠在火光不可及的大樹旁，像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泱泱幾次回頭，視線穿過夜幕望向一動也不動的阿元，無光無亮，她看不清她的表情，甚至，她壓根兒就看不見她的臉。
鹿生年紀雖小，心智卻是成熟的，這幾日以來所生之事落進他眼裏，知泱泱心中難過，他亦有些不好受。
短暫的沉默後，鹿生低下眼瞼盯著從草根一點一點爬向地洞的蟻群，率先開口打破三人之間略顯尷尬的寂靜，他說：“姐姐們，昆蜉搬家，這天兒要下雨了。”
等了許久，阿元一直沒有說話，泱泱仰起頭望了望頂上寥寥可數的星子，小聲應，“瞧著……是要下了，咱們得尋個避雨的地兒。”
“不急，這雨一時半會也落不到地上來，咱們先在這好好歇歇腳，養足了精氣神再走。”說著，鹿生撿起一根枯枝將燒的鬆動的火堆往一塊兒推了推，推罷，他看著泱泱像個小大人似的問，“姐姐，你想過以後嗎？”
以後？
對於泱泱這種連從前都記不住的人來說，以後太遙遠，她有關於過往的所有經曆全部都是從阿元那裏聽來的，未來好像也理所應當的交由了阿元安排。
隻是……
再次回頭，柔柔怯怯的目光輕輕落在樹下那抹不大真切的身影上，她壓下滿腹悵惘傷情的想，隻是不知，往後阿元還願不願意將未來同她繼續捆綁。
意識或與阿元有分道揚鑣的可能，她的鼻尖不爭氣的酸了。
為掩飾這一突如其來的脆弱，泱泱迅速轉了回來，垂著腦袋老老實實承認，“不曾想過。”
停頓片刻，將差點外泄的情緒嚴絲密合的裹住，她抬起頭瞧著旁側小小少年，溫溫和和的問，“你呢，有想過自己的以後嗎？”
“我以後……”
說到這三個字，鹿生漆黑色的瞳仁突然亮了起來，就像焰火衝上夜空，轟地一聲炸裂後碎開的千萬道光芒都收進了他那雙清澈的眼睛裏。
年僅八歲慣了食不飽腹衣不蔽體的乞兒目不轉睛的迎上泱泱視線，接著方才那三個字鏗鏘有力的道：“要做官，做大官，做好官。”
小乞兒不由自主拔高的話弦兒越過光亮邊界，傳入陷在黑暗中的阿元耳窩，那個樹下一直沒挪動過的人，在無人注意的陰影裏輕晃了一下身形。
“河西自治這百年，氏族愈盛，商族愈富，財與勢全都源源不斷的流進了本就有錢有權的人手裏，像我們這種隻有被壓榨被剝削被欺負的普通人家，壓根就沒有向上攀爬的機會，走到最後僅剩一條死路，可是……”
話及此處，鹿生耷拉下眼睫，目光觸及一隻昆蜉為搶占先機踩在一群昆蜉身上前行，他彎腰將最上麵那隻輕輕拂落在地，繼而往下道——
“都是人，憑什麽有人生來坐享其成金尊玉貴，而有人幸苦勞作一輩子到頭來卻連豬狗都不如，姐姐你看河西大街小巷的乞兒，他們是因為懶惰不上進才淪落到討飯為生的地步嗎？不……不是的……”
“他們哪一個不曾勤勤懇懇任勞任怨過？哪一個沒懷揣過咬緊牙關爭一口氣逆天改命的念頭？隻是降在窮人堆裏，再努力再奮進也終抵不過氏族無窮無盡的盤剝。”
“如今瞧著咱們這些被上頭愛臉麵的主子驅逐的乞兒辛酸，但同我阿爹阿娘那般連乞兒都沒命做就化成了堆堆白骨的人比起來，被故裏驅逐的咱們尚算幸運，起碼還吊著一口氣，不像死了的人……”
說到這裏，鹿生猛的抬起頭來，炯炯雙目緊鎖住泱泱的臉，一個字一個字問，“姐姐你說，河西亦是大煜境地，隸屬王朝統轄，都言帝王坐觀天下，可為何偏偏瞧不見河西生民疾苦？”
泱泱被問住，好半天答不上來，幸而鹿生也並沒非要在她這兒得到答案不可。
少頃，小乞兒複道，“我阿爹阿娘，隔壁大叔大娘還有他們的兒子石頭哥哥，以及大旱那年千千萬萬丟了性命的人，他們到死都在等朝廷的人來救他們脫離被氏族壓榨的苦海……”
“我也在等，等到三日前親眼瞧見京都貴人車馬駛入河西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等別人救贖，不如人自救，所以姐姐……”
“我要做官，入九重宮闕到天子腳下去，親口告訴他咱們河西普通百姓的命有多苦，我還要做大官，做……能變一變這艱難世道的好官。”
鹿生的話音落下，柴火堆裏似引著了什麽東西，伴隨著一聲“篳撥”悶響炸開無數火星子，而那堆平平穩穩燃著的柴火，在火星子升騰而起的瞬間燒的更盛更旺。
與此同時，耳邊傳來一道綿軟的女音，那女音輕輕喚小乞兒，帶著三分試探七分怯意弱弱的問，“若來日，你做了官，做了大官好官，能不能……救我一回？”
泱泱和被喚做小乞兒的鹿生聞聲回頭，一抬眼，就瞧見了不知何時離開樹下來到他們身後的阿元。
阿元端端正正的立著，她向來沒什麽形兒的身姿此刻竟挺的筆直。
鹿生仰起頭看著突然靠近的阿元，滿目不解的問，“姐姐，咱們逃離河西，往後皆是大道，來日又有何事需我救？”
“白雲蒼狗千變萬化，逆順隻在瞬息之間，來日的事誰也說不準，萬一遇到什麽過不去的坎，”阿元緩緩蹲下身子與坐著的鹿生平齊，眉目與神色間是前所未有過的鄭重，“小乞兒，你救我不救？”
雖滿心含糊，但在阿元問完話後，鹿生還是重重點了點頭，異常篤定的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