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地底下,再團聚。

最後七個字,阿元說的鏗鏘有力錚錚有聲。

雖然對這喧囂人世還有數不清的遣眷情意,但碧落之上黃泉之下,亦有教她心心念念的人,自關道折返的那一刻,她既懷揣著絕處逢生的僥幸,也做好了視死如歸的準備,眼下看來……

瞧著河西城說一不二的大家主臉上再也隱忍不住的磅礴怒意,阿元無聲的歎了一口氣,她不由悲哀的想,眼下看來,怕是沒有絕處逢生的可能了。

她一定是這世上最不孝的孫女,還未曾問過阿婆的選擇,便擅自定下了祖孫二人的結局,也不知,黃泉路上,阿婆會不會怨怪她衣冠梟獍。

洮鬆被寧死也不願道出那女子蹤跡的阿元徹底激怒,他一揮手,將擺在長方案上的那隻古銅花樽掃落到了地上。

古銅遠比陶瓷堅實,花樽墜地並未摔碎,甚至連一絲一毫開裂的縫隙都沒有,隻在向外微微隆起的樽壁留下了幾點不細看壓根就不會察覺的凹陷。

銅質與地麵相觸發出的清脆聲響驚動了書房暗室裏的人,紅鬆木打製而成的巨型多寶架被一隻手從內推開,緊接著,兩名黑衣死士裝扮的人從中走出,跪在洮鬆腳下恭恭敬敬喚家主。

洮鬆自始自終都沒有看那兩名黑衣死士一眼,他那雙像是月下泛光的刀劍般陰寒鋒利的眸子緊緊鎖住阿元,“想死?沒那麽容易,你壞了我的好事,我必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說著,視線由上至下一點一點遊移,最後落在跟前人粗布麻裙遮掩下的踝骨處,他對著從多寶架後走出的黑衣死士逐字逐句吩咐——

“拖下去,先砍了她的雙腳,若還是嘴硬什麽都不肯說,便連雙腿也一塊兒砍了。”

大家主怒不可遏的話語聲剛落入耳中,阿元的胳膊旋即被四隻大手架起,手的主人拽著她徑直往暗室裏去。

洮氏府邸書房的多寶架後,是一間刑室,裏頭不僅擺滿了各式各樣虐人的家夥什,還有幾具沒來得及往出清理、散發著陣陣惡臭味的腐屍。

嗅著那股子朽爛氣息,阿元胃裏翻江倒海直想吐,不過她還沒來得及將湧至喉間的苦水吐出,就已經被黑衣死士捆在了根足有三人那麽粗的木樁上。

黑衣死士合力抬來一把大鍘刀,鍘刀中間挖槽的長方形木料上,懸著柄被打磨的崢光瓦亮的生鐵刀,刀刃殘留的斑斑殷紅,依稀能辨出是上一個人的血跡。

阿元見過這種鍘刀,在莊裏的時候,人們都用它來給牛鍘草,無論草紮子捆的多麽厚壓的多麽實,隻需要握著刀柄往下輕輕一按,便就都斷了,無一例外。

莊裏的阿叔說,官府問斬那些十惡不赦的罪人,亦是用此鍘,將人脖頸置於長方形木料和生鐵刀之間,生鐵刀刀刃沿著脖頸肌膚紋理切進木料凹槽中,那些罪人的腦袋和身體一準兒分家。

雙腳腳踝被一名黑衣死士強行拽至長方形木料凹槽上,阿元害怕的瑟瑟發抖,另一名黑衣死士握著生鐵刀刀柄就要壓下來那一瞬,她猛的閉上雙眼。

踝骨處的劇痛隨著驟然襲來的黑暗接踵而至,頃刻蔓延至全身的那份痛楚折磨的阿元幾近暈厥,她屏住呼吸緊咬牙關,光潔額頭倏忽汗如雨下。

生鐵刀壓下去的須臾,她所有的感官都被錐心刺骨般的疼痛侵占,唯餘雙耳尚能識音,死一般的寂靜中,她仿佛聽見有人啐了一口唾沫星子,罵罵咧咧問同伴怎麽這麽多血……

後來,痛到麻木,不僅聽覺全無,就連下肢的存在感也沒有了。

意識喪失,整個人徹底昏死過去前,阿元仿佛又看到了泱泱。

她就站在莊口的池塘旁,手腳被水泡的又腫又脹,濕透了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瞧著不舒服極了,可她那張被天光映照的明晃晃的臉上,卻偏偏帶著很享受的笑,那是過往數十年在隻能被油燈劃亮的地窖裏從來不曾出現過的表情。

“阿元,”她喚她的名字,語氣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輕鬆,她說:“謝謝你和阿婆護我良久,這輩子的緣分就隻到這了,我要先走啦。”

話落,池塘邊的那抹身影慢慢變得透明,察覺到泱泱即將消失不見,阿元瘋了似的衝過去,一把握在她那隻幾近虛無的手腕子上。

很奇怪,當她握住她的時候,那副散了一大半的軀體竟又慢慢重新凝聚,然後,泱泱那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在她眼皮子底下逐漸幻化成了另外一個人的模樣。

認出此時此刻被自個兒當作泱泱誤抓在手掌心裏的人是誰,阿元一下子慌了神,她忽的鬆開手,驚的連連後退好幾步。

“阿元……”

對方也喚她的名字,隻是那委委屈屈可憐巴巴的聲兒和泱泱鬆泛歡脫的語氣全然不同。

“你……你……”阿元將嘴張了又張,好一會子後才板起臉故作凶狠的質問,“誰叫你回來的,忘了我說過的話了嗎,是不是真當我不敢要你的命?”

“那你要了我的命罷,”那人猩紅的一雙眼拘著兩汪淚,一副破罐破摔樣兒,“反正要死,咱們得死在一處。”

聞言,阿元氣急,跑上前拽著她的臂膀就往京都盛安城的方向推,可不知為何,對方的腳掌就像長在了地上一樣,無論她如何使勁也動不了半分。

“阿元,”那人反握住她的手,裹挾著哭腔哀哀央求,“別趕我走,就讓我留在你身邊,從此往後做你的雙腳,好不好?”

腳……

忽而想起什麽,阿元驀地低頭,不看不覺,一看適才發現,她踩在地上的壓根不是腳掌,而是兩根鮮血淋漓的踝骨,踝骨之下,是一片汨汨殷紅。

那場景實在瘮人,阿元受了刺激突然驚醒,緊閉的雙瞼一睜開,所有幻想中的畫麵全都如潮水般消退,入目是洮氏府邸書房暗室裏各式各樣的刑具,以及撲鼻而來的、屍骨腐爛的惡臭味。

這夢不過隻做了短短片刻,但阿元已經昏睡了好幾日。

醒來的阿元固執的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即使脖子梗的又酸又麻也不敢挪動分毫,她生怕……

生怕一低頭一垂眼,現實就與夢境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