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如棋局局新,陰晴圓缺月月異,勝負未分乾坤未定,一切皆有逆風翻盤的可能。
這句話洮央隻在他的阿姐泱泱一個人麵前說過,而在說這句話之前,他早就已經成了公子清酒的學生,並借此和京都那邊的貴人搭上了線。
所有的際遇開始於一篇展望河西前景的策論,正房嫡子洮笙謹記洮氏政訓,以固權為基礎吹捧為輔大肆憧憬了一番河西來日的繁榮與昌盛,其他公子亦論的中規中矩,唯獨他,主張順天恤民還政於君。
父親問起此番策論結果,夫子將各公子的文章奉至家主書房,父親的目光一篇篇瀏覽下去,麵上具是滿意之色,尤其是在看見嫡子洮笙那篇全是漂亮話的論書時,更是毫不吝嗇數番稱讚,但……
當父親的指尖停在那篇主張順天恤民還政於君的論書上時,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沉了下去。
沒有疑問,因為那篇策論,他被罵得狗血淋頭,不僅如此,父親甚至還罰他跪在祠堂裏,抄了整整一千遍洮氏宗譜上的名字。
那一次,是他這短暫的十數年時光裏寫“洮”字最多的一次,抄到最後,比手指酸痛更恐怖的是,他發現自己幾乎快要不認識這個字了。
北叟失馬,否極泰來,這篇策論教他在父親跟前兒吃盡了苦頭,卻也因此教他入了京都貴人的眼。
帝王想收攏政權,而洮央隻想河西百姓能受王朝庇佑過六畜興旺五穀豐登的好日子,雙方搭著公子清酒這條線,一拍即合。
至於嫡係一脈的洮笙,那不過是惑人的障眼法,皇室想要扶持的河西下一任家主,從來就不是妄圖分裂大煜政權的公子。
今兒個晚間,先生傳話說子時要帶他去京都來史的落腳處見一位貴人,但見先生恭敬謹慎的樣子,洮央心裏大致猜出了貴人的身份。
貴人開口說第一句話,其身份在洮央心裏已然得到確定。
父親的暗子插的遍地都是,在這般嚴峻的形勢下依然敢隻身來到河西,洮央對這位年輕的貴人無疑是欽佩的,而貴人那句“很好”,對他無疑也是一種讚賞。
這場會麵,好比生意場上即將合作的兩個商人提前審視彼此的德行和能力,慶幸的是,匆匆一麵,寥寥數語,他們誰都沒讓彼此失望。
從寢室退出,立在一開始等候傳喚時所站的地方,洮央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將渾身緊緊繃著的弦一根一根鬆懈下來。
“先生,”他抬頭看著自離開貴人寢室後總一副悶悶不樂模樣的白清酒,關切地問,“你怎麽了?”
聞聲,白清酒轉過身來,他沒有直接回答洮央的問題,而是斂襟道,“央公子,外頭自有人護送你回府,時辰不早了,你且先行。”
“先生不跟學生一道兒回嗎?”
“不了,”白清酒搖搖頭,目光順勢瞥向那間還亮著火光的寢臥,“我想再候一候……”
“先生候什麽?”
“候……”話隻說了一半,另外一半卡在喉間半晌,最終還是順著胸腔咽回到了肚子裏。
洮央並非不識眼色的人,知道先生不想說,他俯身見了一個禮,便兀自出了門。
諾大的庭院裏隻剩下自個兒一人時,白清酒望著廊簷下那扇半開的支摘窗,怔怔失了神。
候什麽呢?
當然是候他的主子一時心軟施舍他三言兩語。
打從踏進那扇支摘窗後的房間再到走出,他的主子從頭到尾沒同他說過一句話,雖有重重紗帳遮擋,但白清酒就是無比確定,整個過程中他的主子甚至都不曾將臉朝向過他一分。
自知做錯了事,他不敢奢望主子原諒,但求能得一二句苛責,但千萬不要像現在這般,視他如無物。
歡喜前往禦前,途徑廊下,瞧見還固執等在庭院裏的白清酒,他頓了頓,爾後旁若無人的走進了尊者房間。
手執一把銅剪,依次剪滅青瓷台上燭撚子的同時,他漫不經心的問,“那孩子怎麽樣?”
還坐在重重紗帳後的年輕帝王動也沒動,隻懶懶說:“是個好苗子。”
銅剪極利,兩刃夾著燭撚子輕輕一用力,青瓷台上的一盞燭火便滅了。
剪到最後一盞,歡喜停下手中動作,回身瞧著斜倚在圈椅裏的尊者,“他還沒走,在外頭候著。”
沒帶名姓,但那個“他”指代何人,彼此都心知肚明。
眼盲了以後,夙淮的聽覺突飛猛進,支摘窗外那道隻走至庭院便再未響起過的腳步聲,他留意到了。
沉默少頃,撐著圈椅扶手緩慢站起,夙淮沒什麽表情的吩咐,“小太監,你去同他說……”
放任最後一盞燭火繼續搖曳生姿,歡喜一手執銅剪,一手握錦帕,邊將剪刃上沾染的燭油往帕麵上蹭,邊走向仍端立於庭院裏的白清酒。
離的近了,他停下腳步,將雙手連同掌心物件一並負於身後,低垂眼瞼瞧著不肯離開的人,“走罷,你縱是在這等到天明,他也不會見你。”
即便早早兒猜到了結果,但真的被拒,白清酒還是不由染上失望的頹色。
拂光殿裏的宋娘娘是陛下的底線,他在有關於她的事上藏了私心,沒立即被賜死,已是看在他還有用的份上特赦了。
雖想的很明白,可白清酒依舊不死心,他張了張嘴,略作遲疑後問,“陛下可有話帶給我?”
“陛下說……”歡喜側身,避開咫尺之外那人忐忑的眸光,“功是功,過是過,且都先一筆一筆記著,來日河西事成,自有高官厚祿做獎,而過,亦有……”
“過……”白清酒徒然出聲打斷歡喜的話頭,開口那刹,他一並屈膝俯身,朝著那扇半開的支摘窗行叩拜大禮,拔高音量顫聲道,“過,不妨就留著來日重返京都,小臣親自到陛下跟前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