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主子何等聰穎,有些話無須點明。
攜鹿生兄妹二人候到此時,他的主子怎能不懂其意,沒說留人,便是人留不得了。
鐫刻著白芍花朵的漆黑色馬車擦著肩頭錯身而過,小四兒驀地低下了頭,馬背上應承鹿生的話弦兒猶在耳畔,可最終……
他到底還是要食言了。
一股失信於人的羞恥感漫上心頭,小四兒蹭的一下從地上站起,他耷拉著腦袋沿馬車離開的方向疾步跑去,奔跑途中聞及身後人艱難追趕的腳步聲和喘息聲,他猛然駐足,轉身瞪著止步不及差點兒撞上來的男孩,沒好氣的問,“還跟著老子做什麽?”
“四兒爺……”
“小崽子,你也看見了,不是老子不想留你,老子統共就芝麻大點的個兒,靠著些許眼力見和小聰明才在東緝事廠混了條活路,廠公的態度你也瞧見了,若要留你,便是斷老子自個兒的活路,老子這輩子還沒活夠呢……”小四兒眼圈紅紅的,他吸了吸鼻子,抬手指著懷抱嬰孩的鹿生,惡狠狠的說:“你走吧,走的遠遠的,別再跟著老子了。”
話弦兒落下,小四兒頭也不回的跑開了。
他跑的很快,寒風夾雜著男孩一聲接一聲的呼喚鑽進耳窩,他全當作沒聽見,隻加快腳下的步子,拚盡全力的往東緝事廠所在的方向跑。
一氣兒跑至闊別多日的東緝事廠門口,站在恢宏莊嚴的雙扇廣亮大門前,小四兒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喘息著,期間,他回頭瞧了一眼空空****的長街,不曾捕捉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被他厲聲嗬斥在原地的男孩,並沒有再追上來。
原該如釋重負長舒一口氣才對,可不知為什麽,胸口莫名堵得慌。
明明是他言而無信在先,答應了別人卻做不到,可臨了氣急敗壞怒形於色的也是他,這是小四兒頭一回真真切切的體會到了惱羞成怒四個字的含義。
回到東緝事廠內,相熟的番子瞧他興致不高,問明原因後不由打趣他何時生了慈悲柔腸,像個多愁善感的菩薩,小四兒也很好奇,像他這樣仗勢欺人狐假虎威慣了的狗腿子,怎就開始心疼旁人了?
思來想去,許是從鹿生身上照見了自個兒從前的影子。
他也曾喪父喪母不得已流落街頭,也曾食不飽腹衣不蔽體,那時縮在朱雀長街的角落裏看萬家燈火漸次亮起,聽升上夜空後轟然炸裂的爆竹聲,最想要的是什麽呢?
大約……也是一個庇護所吧。
一個能養活自己的庇護所。
同處一室的番子說,廠公自河西折返家也不回便直奔禁中,是為了看槿妃娘娘,許是那位娘娘光景不大好,廠公心煩意亂,故而人也苛刻了些。
番子們說,教他再等一等,等到禁中那位娘娘轉危為安,廠公心情大好了,再帶著那兩個碎崽子去求一求,沒準兒就能將人留下。
小四兒想不通,槿妃娘娘是好是壞,幹自家廠公什麽幹係?
昔日裏為著拂光殿裏的宋娘娘不管不顧倒還能理解,畢竟是打小壘起來的情份,輕易撂不開手,可而今為槿妃娘娘牽腸掛肚,又是為何?
難不成宋娘娘不見了,廠公就變心了,變到槿妃娘娘那一處去了?
揣著解不開的千頭萬緒,小四兒這一夜睡的不怎麽好,他幾番驚醒,一抬頭,發現月亮還高懸於夜空之上,四周仍是黑漆漆的一片。
記不清究竟是第八次還是第九次被那種懸在床沿好像下一刻就會墜落到地上去的驚慌感激醒,小四兒索性支起身子,耷拉著頭顱癱坐於榻麵。
就以這種頹喪的姿勢在破窗而入的薄薄月色下靜坐了約莫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後,他忽而用力掀開身上棉被,一骨碌翻下床,連羅襪都來不及套,便直接將雙腳蹬進了長靴裏。
黑暗中響起的摩挲聲驚動了睡在一旁的同伴,好夢正酣的番子懶洋洋翻了一個身,含糊不清的問,“小四兒,又尿急了?”
小四兒沒應聲,抄起放在枕邊的鞶革一麵往腰上係,一麵跌跌撞撞往外衝去,月光照不見的門廳處,他抬腳似帶倒了誰的便壺,又腥又臭的**撒了他滿鞋。
“媽的!”
低低咒罵一聲,向來愛幹淨的小四兒,此刻卻連一雙幹淨的鞋都來不及換,拽著木閂拉開房門,一頭紮進了漆黑夜色裏。
沿著從東緝事廠通向宮門口的道兒一壁走一壁尋,直尋到他停下腳步轉身嗬斥鹿生別再跟著自己的路口,才在不遠處一家茶肆矮矮的土牆根下尋到那個被他嗬斥“走的遠遠的”男孩。
京都瓦市的燭火,將四通八達的巷陌照的亮堂堂的,而那個年僅八歲的小小男孩,就緊緊抱著繈褓裏的女嬰,蜷起身子縮在矮牆倒映出的陰影裏。
有那麽一瞬,小四兒仿佛看見了如喪家犬般棲息在街頭一角的、年幼的自己。
於是,他情不自禁開口,對著矮牆陰影裏可憐巴巴的男孩說:“小崽子,事到如今,東緝事廠是鐵定進不去了,但我可以為你另尋一處落腳地,你去不去?”
熟悉的聲兒響在耳邊,鹿生忽的睜眼,目光觸及慌張折返的番子,他透亮的眸中有氤氳水霧一瞬滋生。
“唉唉,你……你……”小四兒跺了一下步子,有些手忙腳亂,“你怎麽又哭了,小崽子你別哭……別哭呀,就說去不去……”
“去!”
鹿生強忍住突然湧上喉間的哭腔,從齒縫中清晰堅定的擠出一個字,點頭如搗蒜。
所謂另一處落腳地,其實就是和東緝事廠後門隻隔了一條街的兩居室瓦房,那是廚娘衛氏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