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兒覷了眼高台之上主子的臉色,垂下結了一層霜花的睫毛看著立在雪堆根上的奶團子,強打起精神故作若無其事的哄:“四兒叔不冷,簪曳乖,快和你阿兄回家。”
話弦兒落下,小四兒抬起雙瞼望向呆愣在不遠處的鹿生,啞著嗓子有氣無力的吼,“碎崽子你杵在那兒做什麽,還不快滾過來帶你小妹走。”
他說的又急又快,聲兒撕裂不成音。
被小四兒這麽一提醒,鹿生才猛然反應過來,一路跑著就要去拉小妹的手,然而還沒等他靠近,一名手執利刃的黑衣侍者徒然出現在跟前,攔住他去路。
與此同時,高台上斜倚在圈椅裏沒發一聲的主子輕輕拂了拂蟒袍一角,撐著膝蓋站起,負手緩緩踏出二十四骨節黑色傘簷。
寒風肆虐,他迎著漫天菱花片兒,腳踩重重銀粟一步步靠近雪山堆,爾後在那個年僅三歲裹的像個紅團子似的小姑娘身邊蹲下,並伸出了那隻指根戴著紅玉扳指的手……
小四兒懸至嗓子眼處的心,在看見自家主子朝簪曳伸出手的那一刻,急的幾欲蹦出,他情不自禁開口,顫聲兒帶著濃濃的哭腔一字一句央,“廠公,她隻是一個小丫頭片子,四兒求你……求你高抬貴手……”
帶著紅玉扳指的那隻手,在番子小四兒張嘴說話時於半空中頓了頓,片刻後仿若未聞,將手複往上抬,抵著小丫頭一麵發髻朝顱頂處推了推,邊推邊比對。
少頃,拿開抵在小丫頭一麵發髻下的手,他終於滿意的彎起眉眼,笑著說,“好了,這下不歪歪扭扭了。”
至此一刻,緊張萬分的小四兒才恍然明白過來,他的主子伸出手並不是要拿簪曳怎麽樣,而是在正那對高低不一的雙丫髻。
正完,黑衣蟒袍的年輕執事者慢慢站起身,逶在雪地上的長長袍裾隨著他的一動作一點一點舒展,最後妥帖溫順的垂在腳邊。
他板直脊背立起,手執利刃攔在鹿生跟前的黑衣侍者旋即收刀側身,讓開了前行的道兒。
無人阻攔,鹿生忙不迭跑到簪曳身邊,拉著小妹的手離開東緝事廠之前,鹿生抬頭看著被埋在雪山堆裏的小四兒,眼淚刹那溢了滿眶。
三歲的鹿簪曳看不明白寒冬臘月的天把人扒光栽進雪堆裏是什麽意思,但十一歲的鹿生不可能看不明白。
頭一回照麵,小四兒手裏的刀雖然差一點就將他劈成了兩半,可後來,半夜穿著一雙被溲水潑濕了的靴子出來尋他的是小四兒,給了他一個庇護所的也是小四兒,供他讀聖賢書的還是小四兒,這三年裏點點滴滴積累起來的恩情,早就將原本不相幹的他們粘合成了親人的關係。
眼見親人被埋入雪山堆裏,活生生凍的沒了血色,鹿生的心就似在被針紮一般,生出不可抑製的、細細密密的痛來。
小四兒快要挨不住了,他強撐起最後一點精神頭支起眼簾,目光觸及淚盈於睫的鹿生,他用那種熟悉的凶神惡煞口吻艱難催促,“碎……崽子,快給老子滾!”
鹿生捏著袖角抹掉奪眶而出的淚珠串子,咬緊牙關下了好大的決心,才彎下腰拉起小妹的手往東緝事廠後門所在的方向跑去,然而……
還沒跑出三步遠的距離,拉在手裏的小妹突然用力從他掌心掙出,折身跑回到了黑衣蟒袍的年輕執事者跟前。
以為意外闖入的兄妹兩能順利從這露天庭院裏脫身,番子們剛要鬆一口氣,可還沒等這口氣兒鬆完,繼而又提了起來,看著再次跑回到自家主子腳下的簪曳,所有人的心又一次懸了起來。
不啻那些番子,就連那些番子的主子也因小丫頭出人意料的舉動,流露出一二分訝異之色來。
“阿叔,”簪曳仰起腦袋,拽了拽麵前這個比自己高出太多的生人衣袍,奶聲奶氣道,“你蹲一蹲,像剛剛那樣?”
用金絲繡著蟒紋的袍角被一隻胖乎乎的小手拽住那一刹,歡喜胸口無端端湧起一股暖流,阿姐消失不見以後,還沒有人敢這樣抓他的衣服。
很奇怪,被一個素不相識的小丫頭這麽抓著,他沒有一點不悅,甚至還很配合的蹲下身,好脾氣問,“怎麽了?”
簪曳鬆開拽在蟒袍上的手,傾身向前,軟的像一團棉花似的掌心伸到半蹲在地上的阿叔鬢邊,輕輕拍掉落在他發縫裏的菱花片兒。
做完這一動作,簪曳將小小的雙手交疊放在阿叔額前,揚起笑臉認認真真說:“阿叔長得這樣好看,可不能沾了風雪。”
三歲的姑娘,酒窩甜甜的,聲兒糯糯的,像混在醪糟裏的一顆湯圓,白白軟軟,輕而易舉就教人聞醉了。
是了,是醉了。
歡喜覺得自個兒一定是醉了,所以才會控製不住的伸出雙手將麵前這個小姑娘摟進懷裏,鬼使神差的應,“阿叔記住了。”
他話音落下,高台上還立在圈椅旁的侍者趕忙跑過來,將手中那把二十四骨節黑色大傘遮在二人頭頂,擋住頂上漫天飛舞的菱花片兒。
見狀,簪曳放下遮擋在對方額前的手,脆生生道,“阿叔,我要回家啦,阿兄還在等我。”
及此,歡喜才轉過頭看了一眼不遠處那個滿目擔憂之色的男孩,他記得他,是往歲那個星月高懸的夜裏衝出來截停馬車的男孩,三年光陰,令他比從前拔高了許多,但麵容依舊還保留著孩童的稚澀。
三年前,歡喜從河西奔回京都,連府門都未進便直接策馬入了禁中,那時槿妃娘娘狀況極差,他沒有心思積德行善。
將那兄妹兩拒之門外後,小四兒又帶其賴上了灶間衛氏,衛氏的住所距離東緝事廠後門不過一條街,手底下的番子們一有空閑時總往那邊跑,他哪能沒探究過個中原因,怎會不知他們去向,隻是……
再沒見過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