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元推著雙輪椅走到廊簷下,視線穿過漫天飛花望出去,焦急的等待著一大早出門到貴人府邸裏頭上值的泱泱。
“吱呀。”
陳舊的院門終於發出一聲輕響,阿元應聲探出頭去瞧,提著好大一條魚的泱泱正推門而入,阿元剛想張嘴像往常很多時候一樣招呼下值歸來的泱泱,卻突然發現,她身後還跟著那個由始至終熱切過了頭的好心郎君,以及……一個陌生的少年郎。
瞳仁裏映入外人的身影,還未脫口而出的招呼聲卡在喉間,再也出不來。
倒是泱泱,看見候在廊簷下的阿元,興高采烈小跑過去,一麵歉疚的對她說久等了,一麵溫聲軟語解釋兩位郎君的來意。
聽完,阿元沒吭聲,隻推著雙輪椅走到一旁,讓開進屋的道。
泱泱一回來,便提著魚下了廚房,剛到京都的時候,她還是個隻會做幾樣糕點和些許簡單飯菜的生手,爾後為了給阿元補身子,她把自個兒關進灶間苦心琢磨起各種膳食,到現在,已鮮有什麽菜品能難住她了。
垂手立在門扉洞開的屋內,迎著穿堂風眺望蹲於院中水井旁的女子,金鑾殿上禦座之下,以一己之力堵群臣悠悠眾口也依舊泰然自若麵不改色的權貴少年,竟因其熟練殺魚刨腹的手法而倏忽蓄起滿眶熱淚。
離散的這些年,長姐過的到底是怎樣一種生活,宋瑜不敢想,他別開眼看同樣立在穿堂風裏的盲眼帝王,突然有那麽一刻,分外慶幸他什麽也瞧不見。
躊躇片刻,宋瑜邁開腳,迎著漫天風雪走到水井旁的女子身邊蹲下,伸出一雙蔥白十指摁入起了層薄薄碎冰的菜盆裏,他掌心剛沾上一點水麵涼意,便被旁側女子一把撈起。
女子彎起好看的眉眼笑勸,“小郎君別伸手,您是客,沒得還要教客人親自動手幫廚的道理,您且去屋裏候著,我做飯很快,一會子就能吃。”
說著,泱泱拾起麵前少年郎逶在雪層上的素色袍裾,溫聲催促,“小郎君快進屋,這風雪太大,莫要打濕了衣衫。”
宋瑜看著那隻小心翼翼拾起自個兒袍裾一角的手上被凍出的紅瘡,鼻尖驀地酸了,他快速垂下眼瞼,不顧阻攔用雙手破開盆麵碎冰,浸入水中抓起一把韭黃,邊清洗邊若無其事的說,“不要緊,一會子濕不了,反正我閑來無事,給姑娘打打下手,權當做消磨時間了。”
“呀……”泱泱見他毫不猶豫的將雙手摁入刺骨的冰水裏,低低驚呼,“小郎君……”
抓起韭黃將裹挾其中的一根枯葉仔細挑出,抬頭迎上旁側女子訝異的目光,宋瑜牽起唇角勾出一抹溫柔笑意,“姑娘若願意,便喚我小魚罷。”
“小魚?”呢喃了一遍這個名字,見勸不回對方,泱泱後退半分,繼續忙碌著未做完的活計,軟聲問,“魚是你的名嗎,大家都這麽喚你?”
“算不得名,隻是一個親昵的小稱,”耷拉下腦袋繼續清洗手中韭黃,宋瑜用帶著幾分悵然意味的口吻輕輕說:“而今這世上,恐就隻有長姐會這麽喚我了。”
“你長姐……”停下執刀刮魚鱗的手,泱泱抬頭朝屋內瞟了瞟,狀似無意般的問,“就是那位盲眼郎君的妻子嗎?”
“是,”他答的不假思索,少頃複莫名其妙的補充了句,“是我很想……很想的長姐。”
到底沒忍住,還是把思念宣之於口。
“很想……”泱泱聽的一頭霧水,忍不住揣度,“你們離的很遠嗎?”
意識到自己失言,宋瑜慌了一下神,他轉身將清洗幹淨的韭黃放進一旁竹籃裏,故作泰然的應,“女孩兒家長大嫁出去了,隔著兩家人的門頭,可不就遠了麽。”
“是這樣啊……”
“是……這樣。”
蹲在飄雪的院子裏拾掇年夜飯食材的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搭著話,有人作陪,自身畔呼嘯而過的寒風都顯得不那麽凜冽了。
阿元推著雙輪椅坐在屋內窗下,安安靜靜瞧著蹲在井邊的女子收拾那條將帶回來的大魚,直到女子抄起木瓢舀了一勺清水,衝刷掉殘留在魚腹的最後一點血跡,她方才收回目光,轉而投向幾步之外站在穿堂風口處的盲眼郎君。
稍作遲疑,阿元把手放在身下雙輪椅軲轆上,她還未將軲轆推轉,不過隻加大了幾分力道,便被穿堂風口處站著的盲眼郎君察覺,對方偏轉過頭來,那雙空****的眸子準確無誤落於她所在的位置。
很多時候,阿元都會控製不住的懷疑,這位盲眼郎君到底是真瞎了,還是……裝的?
她從未見過像他這般敏銳的人,分明什麽都看不見,卻又好像什麽都逃不過他的眼。
打從第一天入盛安,在京都城門外掀開車前帷幕看見立於城門下的這位盲眼郎君那一刻起,阿元就不喜歡他,很不喜歡。
這位盲眼郎君拘在身上的那股子不怒自威氣勢,像極了河西洮氏家主洮鬆,甚至比之猶過而絕無不及。
不知道為什麽,阿元總覺得他是掠奪者,尤其當他找工匠做雙輪椅尋良工診自個兒腳上的疾,她更覺他意有所圖居心不良。
老話說的好,無利不起早貪黑必有因,她才不信天子腳下的民風教化的比河西還要強,當真人人都是甘於奉獻而無他求的聖賢?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隻行善不圖報的大德之輩,不止河西沒有,便是縱觀整個大煜王朝也難挑揀的出幾個來。
阿元無比篤定,站在穿堂風口處的那位盲眼郎君由始至終毫無底線的相幫相助,一定是為了從她們身上掠奪走更重要的東西,可是……
身無所長一貧如洗的她們,還有什麽可值得被人掠走的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