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息,兩息……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卻遲遲沒有傳來,隻有阿元震悚過後發出的撕心裂肺尖叫聲響在耳邊,以及自後迸出噴濺於耳鬢的一股子溫熱感。

緊閉雙瞼的人倏忽抬起長睫,視線恢複清明那一刻,她適才發現,女貴人手裏那柄朝自個兒兜頭而下的匕首在緊要關頭偏轉了方向,轉而貼著她脖頸肌膚刺進了身後男子的胸膛。

耳鬢那股子溫熱感,便是男子胸膛破開後迸濺而出的血液留下的觸覺。

“夙……夙寧……”

大約是沒想到對方有此一舉,男子垂眸瞧了一眼沒入自個兒胸腔裏的匕首,不敢相信的、最後一次喚了一聲從前發妻的名字。

女貴人一雙猩紅的目光越過中間人,久久落在後方男子那張蒼白的臉上,直到男子失血過多再也支撐不住,鬆開拽在中間人發髻上的指尖,硬挺挺的朝後倒去。

沾滿鮮血的利刃自人身脫出,女貴人方才踉蹌著退了兩三步,鬆開手任憑掌心匕首跌落。

“咣啷。”

青銅鑄造而成的利刃與地麵相觸,發出一聲脆響,而被麻繩束縛住的女子就在這道脆響聲中回過頭。

昔年禦花園裏腳踩厚厚積雪,頷首斂襟同先帝爺的掌上明珠溫溫柔柔致歉的青衣少年郎,此刻攤開手腳大剌剌的躺在一片血泊中,而他被殷紅色**浸濕的胸口,像極了一朵緩緩綻開的朱頂紅。

“阿寧……”

又是一道裹滿了驚恐和訝異的低呼聲。

隻是這一次,聲音的主人不是躺在地上的男子,而是與尖利刀鋒擦脖而過的、喚做宋熹微的女子。

悲慟和崩潰並沒有出現在女貴人身上,親手殺掉年少時愛的連尊嚴都不肯要了的郎子,她比預想中冷靜鎮定的多,如果非要從那張嚴絲密合的麵龐上尋出點什麽,那就隻有——

哀戚。

翻山倒海鋪天蓋地,洶湧的快要將活人淹溺而亡的哀戚。

“你們說的沒錯,”她晦暗的眸光落在空無一物的某處,怔怔開口,“嘴會騙人,身體卻不會,所以在接到洸央遞來的消息後,我才會下意識就將阿餘一塊兒帶了來……”

阿餘,隨母姓夙,是寧長公主與駙馬都尉和離後誕下的洸氏子,此刻,就迎著夜色乖乖站在洞開的房門外那條石子小道上,擎等著阿娘一聲呼喚,被當作物件一樣的,與父親手裏的另一個物件做交換。

“四年,一晃……都四年了,阿餘曉事以後正兒八經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什麽非要種白芍,我也說不上來,私以為折磨你喜歡的東西,便也算作折磨你了,可我到今天才明白過來,哪是折磨你,折磨的……是我自己才對……”

“我殘花,又種花,如同我恨你,卻又忍不住的惦念你,是了,我是孤零,容不下旁人的親近,所以隻能日複一日的記掛著一個壓根就沒把我當回事的你,然後陷在這種相悖的情緒裏,翻來覆去備受煎熬。”

“這些年,我以為我佯裝的很好,不想連早已和離的洸央都瞧出來了,無論是四年前,還是四年後,我……都舍不得你死,隻是不肯承認罷了,冷臉做出一副仇深似海的模樣,將要你性命這樣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不過是做給地底下我那荒唐阿娘看的假象,自欺欺人的以為此般也算盡孝,江江……”

她又叫了她那個糯糯的乳名,然而用的卻是最悲切的語氣。

她說,“若非經此一事,我也掂不清你在我心裏的份量,我原是存了拿阿餘換你的心思的,可你有一句話說的很對,我憑什麽要三番五次由著你們得寸進尺,所以……”

“所以我殺了洸央,隻是……江江,我的心腸終不似你那樣堅硬,恨得你,卻殺不得你。”

“與君同舟渡,達岸各自歸,我認了這該死的命,江江,從今往後你不用再拿失憶糊弄我了,你的命我不要了,你這個朋友……我也不要了,咱們……”

“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

最後一句話弦兒落地,緋衣緋裙的女貴人沒有再看被麻繩束縛住不得不逶在地上的女子一眼,轉身頭也不回的離開。

貴人的腳步跨出房門不多時,外間隱約傳來一道清脆的童音稚聲稚氣問——

“阿娘,方才有隻兔子打從孩兒麵前跑過去了,孩兒想追,但記著您的囑咐,沒敢貪玩,一直乖乖站在這兒等您傳喚,阿娘,是要孩兒進去嗎?”

“不用了,阿餘,娘帶你回家。”

不那麽真切,可緊著神仔細分辨,仍能辨別出內容的對話聲自洞開的房門外那條石子小道上傳來,逶在地上緊咬下唇的江江,直將嘴角肌膚咬破,滲出細細密密的鮮血來。

那隻兔子擎阿餘麵前跑過去的時候,小小孩童驚奇之餘到底沒忍住,壓著嗓音低低“咦”了一聲。

音量不大,蓋在風吹葉響的聲兒下,很難引人注意,但江江留神到了。

也就是在意識到阿寧並非隻身前往,還帶了洸央想要的血脈那一刻,江江強忍住青絲拉扯頭皮生出的痛感,淚眼朦朧中喚起昔日故交好友的名字。

從那句“你生來便在雲端富貴嬌養權勢浸潤”開始,到那句“做給我看”結束,其間種種,具是違心。

隻有“你逆光向我跑來時我便將一切都記起來了”為真。

至於佯裝失憶,不為苟活,也不為糊弄,隻為針鋒相對的昔日故交好友,還能有片刻相處的機會。

她已經害她沒了阿娘,又哪能再害她沒了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兒,言語芸芸,咄咄相逼,不過是但求一死。

不曾料到是,她恨得她,卻始終殺不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