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江江言及曲池的生活偶有糟心的時候,夙淮好看的眉頭便一直微微蹙起,直到聽見她嘴裏滑出有趣二字,眉心擰成的一點方才緩緩舒展。

邁開腳步重新踩著婆娑樹影下細碎的月光前行,侍從隔著一段長長的距離遠遠跟著,將這一幕納入眼底的月牙驚的稍稍張大了嘴巴。

“陛下今夜待宋嬪娘娘可真好。”月牙情不自禁的呢喃出聲。

這話繞了一個彎傳進走在蘇嫲側前方的少年宮人耳中,宮人駐足回頭,瞧著模樣青澀的小丫頭意味深長的道——

“陛下不止今夜待宋嬪娘娘好,陛下從來就隻待宋嬪娘娘好。”

月牙聽不懂梁茂話裏的意思。

若說陛下從來就隻待宋嬪娘娘好,為何總留宿在中宮殿裏,偶爾過來一次,亦是匆匆就走。

其實不止月牙,這宮裏頭人人都覺著,天子的恩寵就是留宿和陪伴,若無這兩樣,那與冷宮裏坐著冷板凳的棄子又有什麽分別?

宋嬪娘娘是留不住聖軀的棄子,許許多多的人都這麽以為。

回到拂光殿,背上的姑娘已經在酒勁兒的促使下陷入沉沉昏睡中,夙淮輕手輕腳的將江江放在**,溫柔的拉過被衾一角蓋住她的身子,似覺不放心,又細細捏好虛掩的被角。

仿佛夢見了什麽開心的事,江江嘴角微揚,夙淮抬了抬手,掌心溫柔的包裹住她垂在身側的指尖。

乳娘是個頂好的人,她的女兒也是一個溫敦良善的好姑娘,打小見到一隻螞蟻,也會因為不忍心而繞開走,雖然蘭翠喪命於她的設計,但那也隻是一次又一次容忍之後的無奈反擊,是將本就罪該萬死的人提早一步送給閻王爺。

而他……

夙淮垂下眼瞼,望向自個兒握著江江的那隻手,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泛起了一片血海刀光。

他的手掌棱角分明,指尖幹淨白皙,乍一瞧,除了好看外沒有什麽不同,隻有……死在這隻手上的那些人方才知其可怕。

天下人都道君王勤勉為政愛民如子,甚至有人誇張的將他與堯舜禹相比,每每聽到威儀天下皇恩浩**這些詞,他那隻在鮮血裏染過的手總隱隱的疼,就像是那些死在他手裏的靈魂在啃咬指尖的骨頭一樣。

握緊的掌心徒然鬆開,夙淮抽出江江袖裏刺著白芍花的絲帕,一下一下的擦拭著方才被自己握過地方,他的手實在是太髒了,而他的姑娘幹幹淨淨。

手上未沾染旁人的鮮血之前,他心裏一直覺著他就是乳娘的親兒子,直到開了殺戒,方才清楚地意識到自個兒有多不配做乳娘的兒子,大煜皇家的血統髒進了骨子裏,身上流著大煜皇族血統的他也不例外。

這一世投胎做了皇朝的帝王,他麵上端的是佛陀的慈悲,可行的卻是惡鬼的凶殘,百十年後的阿鼻地獄一點兒也不可怕,唯一讓他覺得可怕的是……

入了阿鼻,便再也見不到她了。

梁茂抬頭瞧了瞧外頭的月光,麵上閃過一絲不忍,但還是上前一步提醒道,“陛下,這會子太後的壽宴快要結束了,離席這麽久,那邊怕是已經遣人尋了。”

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好夢正酣的姑娘,夙淮起身離開,行到門口處停了停,就在梁茂以為他會回頭看一眼的時候,少年帝王重新邁開腳步毅然決然的走出門外。

有時候有些人是不能多看的,因為多看一眼,就會忍不住的想要留下來。

江江酒醉醒來,已經是第二日的晌午了,坐在**瞧了眼從窗戶紙上灑進來的日光,她重新倒回還溫著的被窩裏,閉上眼試圖銜接上昨夜與阿娘重逢的那個美夢。

還未睡著,便聽見外麵響起人聲,緊接著月牙走進來同她說槿妃娘娘過來了,及此,江江方才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起身梳洗。

走出寢殿,槿妃已經等在內堂了,今兒的她又換回了一身素白,從頭到腳,除了發髻上的朱雀釵墜著一點寶石的殷紅之外,再無其他多餘的顏色。

兩個人相互見過禮後,坐在院子正中央的條幾旁喝茶曬太陽,日頭從梧桐樹丫裏灑下來,光影有一道沒一道的落在兩人身上。

寒暄的話甫一說完,槿妃轉頭看向江江,濕漉漉的眼眸在日頭的照耀下泛出粼粼波光,她問,“東輯事廠的歡喜大人最喜歡吃什麽?”

聽見這一句,江江沒有立刻回答,她回望方才問話的人,麵上的表情有疑惑,亦有幾分因心底猜測而生的擔憂。

看出了她的顧慮,槿妃別開目光,小聲的解釋道,“妹妹千萬別多慮,我隻是……隻是好奇那樣一個人,他的喜好是否和我們一樣……”

若說方才隻是疑惑和顧慮,那麽在槿妃說出“那樣一個人”這幾個字時,還多出來了幾分生氣。

“那樣一個人是哪樣一個人?”江江代表禮貌的笑容從唇角邊緩緩收斂,就連語氣也生硬了許多。

“那樣”這兩個含有特殊意義的字眼指代的是什麽?

是身體缺了個玩意兒的太監,還是旁人眼中玩弄權術殺人不眨眼的大奸臣?

自幼的相處讓江江在看待歡喜的時候帶了不一樣的情分,她不允許自己拿異樣的眼光去瞧那個喚她阿姐的人,也排斥別人拿異樣的眼光去看他。

哪怕這個人曾在緊急關頭幫助過自個兒,亦是不行的。

覺出江江的認真,槿妃愣住,好半天之後她才坐直身子手忙腳亂的解釋,“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想要知道他喜歡吃什麽,我……我想……做給他吃。”

短短一句話,槿妃說的結結巴巴磕磕絆絆,不過倒也不影響其中所要表達的意思。

江江垂下腦袋,靜靜瞧著條幾上放置的茶盞,橙黃色的湯汁表麵浮著幾許白色的茶沫。

“槿妃娘娘,”她放緩語氣,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先是送歡喜好不容易求來的平安符,而今又念叨著他喜歡吃的東西,如此行事究竟是為了什麽?難不成……”

後麵的話江江沒有說出口,但顯然,槿妃已經明白了,她轉身麵對陽光直射的方向,輕輕地,幾不可聞的歎了一口氣。

“宋嬪娘娘,在這個世界上可還有你最掛念的人?”

聽見對方的問話,江江默不作聲,腦海中卻不可抑製的想起了遠在曲池的祖母。

良久未聽見回答,槿妃轉過頭來望著她低垂的側臉,“一定有的吧,娘娘的阿弟歡喜大人對於我來說便是最掛念的人,和宋嬪心中所掛別無二致。”

她的話模棱兩可,江江一時辨不出其中的意思,她端起麵前的茶盞淺淺抿了一口,微微張嘴想說些什麽,片刻後又將那些個卡在喉嚨裏的話全都咽回了肚子裏。

她向來不是一個多管閑事的人,隻是事涉歡喜方才忍不住多問了幾句,槿妃若想告知,早就順著她遞過去的話弦兒娓娓道來了,而今既沒直言,那便是不想說了。

“姑娘,姑娘……”

遠處突然傳來蘇嫲焦急地聲音,聽見這個稱呼,江江猛地站起身子,她瞧著從院門口踉踉蹌蹌跑來的素袍老者,心中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姑娘這個稱呼是從前在曲池時常被人喚的,入宮以後蘇嫲大多時候都同旁人一樣喚她娘娘,而像現在這樣慌張的喚她姑娘的次數少之又少。

“不好了,姑娘,瑜哥兒……哥兒……”

“小魚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