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這個位置,本就是為了得到足夠的能力護佑阿姐,假使阿姐願意離開不在這泥潭裏掙紮了,那麽當不當東緝事廠的廠公都沒關係,於小喜而言,阿姐比權勢更加重要。”
“阿姐,咱們就要出平陽了。”
“小喜多撈幾條魚,便能養活阿姐。”
“今日份的禮,一直沒來得及送與阿姐,所幸,這會子也不算太晚。”
“這樣的日子我很是喜歡,小喜自私的隻想守著阿姐過完一輩子,旁人的事情,就由著旁人去,咱們不要管,好不好?”
“這世上那麽多人想做官老爺,可阿姐,我隻想和你做一輩子的平民百姓。”
“不許……”
“阿姐,我不許你隨行。”
“你心裏頭明白,隻要一踏入盛安城,那個人就會知道,根本就沒有折返的機會,還是說……”
“還是說,其實阿姐你早就想回去了,早就想回到那個人身邊?”
“我迫切的想帶你走,卻忘了,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是同路人。”
“不曾擁有,便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但與阿姐單獨走過一段路後,便覺得眾人同行太擠。”
“我不想永遠做你的阿弟了。”
記憶的閘門倏忽打開,留存在歲月深處的痕跡如失控的洪水般翻騰入腦海,或開懷或悲戚或滿懷希冀或失望透頂的熟悉男聲隔著悠悠歲月回**於耳畔,江江終於隱忍不住,在溫熱濕意即將越過眼睫奪眶而出前,她猛的低下了頭。
一直緊張等待她對於東緝事廠番子替簪曳取名一事持何態度的鹿生,瞧見她此番模樣,以為姐姐果真如自個兒先頭猜測的那樣,像盛安城乃至整個大煜境內的子民一樣對東緝事廠避之不及,一股濃濃的自責感湧上心頭,鹿生不爭氣的紅了鼻尖。
“姐姐,”怯怯地喚了一聲這一稱呼,鹿生走到江江跟前伸出手輕輕拽了拽她袖角,以一種商量般的口吻說:“當年我還未被四兒爺送入學堂,唯一認識且能寫出來的,是你在破廟裏教給我的鹿生兩字,東緝事廠的番子目不識丁者多,滿腹珠璣者少,大半都是粗通文墨末學膚受之類,為給簪曳起一個與眾不同的名字,他們也是煞費了一番苦心,可姐姐你若是覺得不好,若是……若是不想簪曳和這樣一群心狠手辣聲名狼藉的東緝事廠番子扯上關係,咱們……咱們今兒個就把簪曳的名兒改了,姐姐的女兒,隻要姐姐願意,叫什麽都行,沒得非要叫這兩個字的……”
“鹿生,”江江鬆開攥著身側衣裙的指尖,牽起拽在自個兒袖角上的那隻僅有成人一半大小的手掌,沒有抬頭,隻甕聲搶過話頭,“簪曳,簪星曳月,這名兒很是好聽,不改了,就叫這個罷。”
“真的嗎?”
“真的!”
“可是……”因姐姐認同簪曳二字而生出的驚喜隻在鹿生臉上停留了片刻,片刻之後,他斂去悅色微蹙眉頭,遲疑著開口問,“姐姐不介意這個名字是東緝事廠的番子取出來的嗎?”
“不介意。”
“當真一點兒也不介意?”
“當真一點也不介意,”江江終於抬起頭來,拘著一眶繚繞水霧望向鹿生那雙黑漆漆的眸子,認真而誠摯的說:“姐姐甚至因此而感到格外開心。”
“為什麽?”
“因為……”
還能因為什麽呐,當然是因為女兒的名字與東緝事廠的番子有了牽扯,等同於和東緝事廠裏的那個人也有了牽扯,盡管這種牽扯並不直接,甚至可以說是毫無意義,可江江……
還是因此而感到格外開心。
不過,真正為什麽而感到開心的原因,已經沒有說出來的必要了。
江江別過頭,滿眼感激的看向不遠處那個曾經同在東緝事廠內但從來沒有撞見過,而今卻擁自個兒女兒入懷並耐性誆哄的廚娘衛氏,壓著哭腔緊接著方才未說完的話繼續說——
“因為,在我這個做阿娘的缺失的這麽多年裏,有這麽多人關心著我的女兒。”
草菅人命橫行霸道的番子小四兒大發善心送鹿生去學堂讀聖賢書,可是,聖賢書裏頭講的是扶傾濟弱博施濟眾,是嫉惡如仇伐罪吊民,是鏟奸除佞替天行道……
先生每每舉起聖賢書倡導除惡務盡正本清源,同窗學子總會向他投來意味不明的目光,仿佛與罪惡奸佞的東緝事廠番子有所牽連的他就是聖賢書裏要嫉、要伐、要鏟、要除之類。
受慣了先生同窗的白眼,見多了世人對東緝事廠的偏見,鹿生理所當然的以為,姐姐也會像這座京都城裏的所有人一樣,對東緝事廠以及與東緝事廠相關的人事深惡痛絕。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私以為對東緝事廠以及與東緝事廠相關的人事深惡痛絕的姐姐,是這世上最為東緝事廠以及與東緝事廠相關的人事牽腸掛肚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