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因為幾乎一模一樣的兔子結下了無巧不成話的緣分,簪曳終於不再那麽躲著她了,起碼,不會在她在的時候一直藏於衛氏身後不願意出來。
一碟又一碟甜糕自雕花食盒裏端出,進入裏間後盡管已極力站的遠了,可那饞人的香氣還是不饒人,拐著彎的往鼻腔裏鑽,簪曳聞著聞著,腳步不由自主的就走近了。
立在食案邊的、阿兄一個勁兒要她叫阿娘的那名女子隔著方幹淨的絲帕拿起塊蓮蓉酥,含笑遞到她嘴邊,她想拒絕,嘴巴卻不爭氣的張開了一條縫。
女子眉眼彎彎的將蓮蓉酥丟進她微張的小嘴裏,甜糕落入舌尖,濃鬱軟香頓時溢滿了雙頰,嚐到滋味,簪曳倏忽流露出驚喜的表情,她下意識伸手,從碟中另取了一塊蓮蓉酥湊到廚娘衛氏嘴邊。
衛氏接過甜糕,卻沒急著吃,隻是捏在指尖反複翻轉,拘在臉上的那副為難模樣,像是有話說,又不知怎麽說。
江江把從雕花食盒裏取出來的圓碟向衛氏所在的方向推了推,誠心實意道,“若非大娘,鹿生和我的女兒不知將會流落何方,雖素不相識,但大娘仍願意收容他們,並細心照料至今,足可見俠義心腸,我心中感激不盡,卻無以為報,隻好做些婦人家擅長的口食聊表心意,還望大娘莫要嫌棄。”
“客氣……姑娘客氣了……”衛氏略有些慌亂,她本能的伸手想要推回食案上那一碟又一碟糕點,下一刻又意識到這樣做不大好,趕忙尷尬的收回臂膀。
短暫的停頓後,衛氏將捏在指尖的蓮蓉酥放回碟中,起身頷首對著江江說了句,“姑娘稍等。”
話罷,她一隻手順勢端起裝著蓮蓉酥的玉碟,一隻手牽起吃的正香的簪曳往另一個房間走去,沒一會子,回來的就隻有衛氏一人,而簪曳,被她用好言好語好吃的暫留在了另一個房間。
三四歲的孩子,已經開了心智,有些話難保不會聽懂,所以在與江江深入的交談前,她特意支開了簪曳。
隻有兩個人的狹小房間內,衛氏抬起頭仔仔細細審視著圓形食案後的女子,猶豫半晌,幾番張嘴,才啞著聲將話艱難問出口,她問的是——
“姑娘,你會帶走簪曳嗎?”
麵對這個問題,若是那個全無一絲一毫記憶的泱泱,興許會躊躇會遲疑,但想起李少璟開出的那一碗又一碗坐胎藥味道有多苦澀的江江,壓根連想也不用想就能給出答案。
但見江江眸光堅毅神情篤定,不待對方出聲,衛氏就已經明白了。
她左手手背不停的摩挲著右手手心,兀自低下了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將從東緝事廠回來,鹿生正要離開家去學堂的檔口,我問鹿生你當初為什麽不要簪曳,鹿生說你身不由己的時候,我就知道你終會將簪曳帶到身邊去,隻是時間早晚……”
“大娘……”
聽出懸在衛氏喉嚨裏的哽咽之音,江江輕喚一聲,企圖說些寬撫人心的話,但她才喊出一個稱呼,便又被耷拉著腦袋自顧自往下說的衛氏打斷了。
“數年前那個明月高懸的夜,碎崽子小四兒哐哐砸開我家房門,把懷抱著一名女嬰的鹿生推入房內時,我本是不願意留下他們的,早年喪夫無兒無女,我孑然一身慣了,沒道理臨到老了再尋兩個累贅帶在身邊,可……老婆子我心軟,到底沒狠下心腸把他們趕出去……”
“一開始,我想著就留他們一夜,第二天尋到了小四兒,定要教小四兒把人領走,隻是未料到一夜之後又一夜,又一夜之後還有一夜,磨到最後,鹿生上了學,而我心甘情願的包攬過了繈褓裏那個小娃娃的吃喝拉撒……”
“四兒說兩個孩子無父無母,是主子自河西折返回京時在半道上撿回來的,撿到的時候,小的那個發著燒,都快要燒沒了,我以為老天爺把無父無母的他們和無兒無女的我纏在一塊兒,是命中注定要我們做家人的,但……”
說到這,衛氏緩緩抬起頭來,她赤紅的雙目越過圓形食案望過去,濕漉漉的瞳仁裏映出江江白皙素淨的麵龐,接著方才未說完的話頭,滿是幽怨的說:“但,姑娘你來了,你要把簪曳從我身邊帶走,興許……興許連鹿生也不會給我這個老婆子留下……”
難過是會傳染的,江江的眸子也跟著飄起了細雨,她動了動唇,想盡最大程度的寬慰衛氏的心,可一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麽好。
說當年自身難保逼不得已,而今飽食暖衣安富尊榮,必是要將兩個孩子迎回身側的,那不是在戳這個還未別離就已經開始難過的婦人心窩子麽?
說寸草春暉感激涕零,為答謝婦人收容養育之恩便將兩個孩子舍棄了,那也必是不能夠的。
所以,江江什麽都說不出來,唯有沉默,恭順而客氣的沉默。
衛氏顯然也沒打算得江江隻言片語,這個眼眶子紅透了的婦人抬起手背抹掉越過眼睫流至臉頰的淚珠,深吸一口氣,待情緒稍稍平穩些後,伸手從擺放在食案上的玉碟裏拿起一塊糕點塞入口中。
甜膩膩軟綿綿的滋味擎齒縫蔓延開來,舌根像吞了黃連一樣的苦澀一點一點消退,將未咀嚼細致的糕點胡亂卷進腹中,衛氏端起一盞早就涼透了茶水一氣兒飲盡,直把殘留在喉間的糕屑全都順到該到的地方,才放下手中空杯,歎息著開口,“隻是姑娘,你想要帶走簪曳,也不是一件易事。”
“不是一件易事?”江江聽不明白這句話裏的意思,探身向前望著衛氏不解的問,“大娘為什麽這麽說?”
“並非我這個老婆子不願意,而是……”像是生怕對麵的人誤以為自己會從中作梗,衛氏急忙補充,話說了一半,她轉過頭,視線順著洞開的支摘窗望向院裏,或者是望向院外那座僅隔了一條長街的東緝事廠,“是主子不願意……”
“主子?”
“是了,是主子不願意,”再一次強調了一遍這句話,衛氏收回投擲在外的視線,轉頭對上江江那一汪如水眸光,問,“姑娘昨兒個候在外間時,可曾見過了被番子們簇擁在前頭,穿一身漆黑色蟒袍的兒郎?”
單憑漆黑色蟒袍這一形容,江江便已猜出對方問的是歡喜,但不知其意,她沒多言,隻輕輕點了點頭。
見狀,衛氏繼而道,“那就是老婆子我以及東緝事廠所有侍者的主子,大煜王朝如雷貫耳的東緝事廠廠公歡喜大人,主子大人行事如何,盛安城中人盡皆知,姑娘昨兒個不肯入內,想必也是知道主子大人脾性的,那真是一個橫行無忌恣心所欲的跋扈兒郎,用小四兒的話說,閻王爺座下的小鬼到了主子大人麵前,也得汗毛卓豎怛然失色,可,是這樣一個上不敬天下不敬地,不信僧佛不忌鬼神,視世人為螻蟻視世間萬物為草芥的修羅刹,獨獨對簪曳有種仿佛與身俱來的溫柔與親近。”
“姑娘,”衛氏垂下眼瞼,伸出食指指了指江江腳下踩著的青石板,“昨兒個主子大人就站在那兒,怒不可遏的叱責我與鹿生疏忽簪曳,甚至還因此生出了想要將簪曳接入東緝事廠親自照料的念頭,若不是鹿生拚死阻攔,興許今兒個姑娘在這間小院裏就見不到追兔兒的簪曳了。”
獲悉衛氏口中的主子大人待女兒異於常人的態度,江江耷拉下腦袋看著腳下那塊那個人昨兒個才站過的青石板,心頭湧起一股子說不出的滋味,她吸了吸鼻子,壓下快要泄露出來的哽咽聲,沒什麽情緒的喃喃,“歡喜大人……竟這樣看重簪曳……”
“主子大人遠比姑娘想象的更加看重簪曳,”衛氏接過話頭,“小四兒有心教簪曳拜在主子大人膝下,認主子大人做門親,是鹿生一直不願意,但見鹿生對姑娘的態度,倘或姑娘說要帶簪曳走,鹿生定然毫不猶豫的就幫簪曳收拾細軟,但是……姑娘,事到如今,簪曳已經不僅僅是你和鹿生兩個人的簪曳了,先不說遠的,就說去歲年末,小四兒為了給簪曳抓許諾好的兔兒壞了事,被主子大人栽進雪堆裏差一點連命都丟了,昨兒個簪曳被寧長公主府的乳娘抓走,是主子大人親自登皇女門討得簪曳,簪曳於東緝事廠的番子而言,是捧在手心裏看著長大的寶貝,於東緝事廠的主子而言,是這海海浮世裏唯一特別的存在,所以姑娘,你能不能帶簪曳走,鹿生一個人說了不算的。”
最後一句話,衛氏說的字正腔圓無比清晰。
趁著鹿生不在,支開簪曳,與眼前女子麵對麵獨處時搬出東緝事廠,若說衛氏沒有一點私心,那一定是謊言。
沒錯,她的的確確存了想要用東緝事廠遠揚的惡名嚇退眼前女子,迫其放棄帶走簪曳念頭的心思在裏麵,三四年衣不解帶的照料,形影不離的相處,已令她將簪曳和鹿生看成了真真正正的一家人,為家人狐假虎威做一回惡人,值當的,然而……
眼前女子實在太平太穩太克製,無論聽到什麽,都總是一副恭恭敬敬和和順順的溫敦模樣,她煙波繚繞的漂亮眼睛裏分明已經積的滿滿當當了,卻愣是沒教一滴水珠子墜落出來。
瞧得久了,衛氏忍不住懷疑,興許她天生就長了一雙濕漉漉水汪汪的眸。
假使非要在這個端的有禮有節無波無瀾的女子身上尋出一星半點的異樣,那麽,就隻有在她喃喃那句“歡喜大人竟這樣看重簪曳”時,似有幾分辯不真切的哭腔外泄。
而這一星半點的異樣,也教衛氏誤以為是狐假虎威有了效果,於是乘勝追擊,將簪曳同東緝事廠的主仆捆綁的更加牢固,她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慶幸自己是東緝事廠的廚娘,慶幸簪曳之於東緝事廠上上下下而言確有不一樣的地位。
衛氏洋洋灑灑長篇大論,將能想到的全都一股腦的說了出來,話罷,她收聲屏吸,擎等著食案那頭女子的反應。
外間多少人聞及東緝事廠的名字就會陡然變色,衛氏忍不住在心裏暗暗祈禱,祈禱眼前女子也像外間那些人一樣,獲悉簪曳與東緝事廠主子番子之間斬不斷的關係後,斷了要女兒的想法,最好……
最好畏於主子大人冷厲凜冽氣勢,卻步在與東緝事廠相關的人事之外。
可,那名女子隻是抬起頭來看著她,拘著善意的笑容軟聲應了句,“大娘,我聽明白了。”
我聽明白了……
除去稱呼,回應她洋洋灑灑長篇大論的,就隻有這簡簡單單的五個字。
衛氏不死心,半是恐嚇半是提醒半是誇張般的補了句,“姑娘若是執意要帶走簪曳,縱是天涯海角,歡喜主子也不會放過姑娘。”
江江出於感激而一直維持的禮節和恭敬,便是在衛氏不大客氣的這句話裏一點一點消減的,她斂去嘴角笑容,目不轉睛的盯著衛氏認認真真問,“大娘,在你看來,突然出現在鹿生和簪曳生活裏的我就是一個掠奪者嗎?”
當食案對麵那名女子收起頰邊類似於討好的弧度,一本正經的注視著自己時,衛氏竟沒來由的慌了,她愣了一下,轉頭別開女子目光,小聲嘟囔,“難道不是嗎?”
“不是的,起碼在我看來不是的,”江江邁開腳步迎著衛氏轉頭的方向走去,站在她剛剛別開的視線裏,“大娘,我的出現是為了多一個人愛顧鹿生和簪曳,而不是將他們從原有的愛意裏拔出來獨自占有,於我而言,無論是您、東緝事廠的番子、還是……還是東緝事廠的主子,都是恩人,絕非競爭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