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如麻血債累累的東緝事廠番子怕死嗎?

自當是……怕的。

不僅怕死,還怕疼,所以,攥緊箭矢將噌亮尖端刺向自個兒脖頸時,本著一擊斃命少遭些罪的想法,小四兒手上用了十足十的力道。

鋒利的鏃迎麵而來,生命即將進入倒計時,他本能的閉上了眼睛。

尖端似刺到了盡頭,握著箭矢的手無論如何用力也不能再向前推半分,可想象中的疼痛卻遲遲沒傳來,鼓起直視死亡的勇氣睜開雙瞼,隨光亮一同跌進眼睛裏的並非沾有血色的箭簇,而是……

而是一隻即便利刃刺進皮肉裏露出森森白骨也不肯鬆動一星半點的指尖。

轉圜過來,小四兒趕忙鬆開緊握在箭矢上的掌心,與此同時偏頭望向指尖主人,慌慌張張的視線落在旁側那張說不上傾國傾城但絕對算得上嬌若春花燦若雲霞的麵龐,天地萬物仿佛一瞬失色失聲,在這一刻,番子小四兒眼睛裏能看到的就隻有旁側女子,耳朵裏能聽到的,亦隻有旁側女子輕微到幾不可聞的呼吸聲。

廚娘衛氏掙紮著從地上站起,跌跌撞撞跑過來一把抱住小四兒,踉蹌著跌下高台的鹿生也緊跟著圍了上來,方才一幕嚇的二人魂飛走了大半,此時還能擁住活生生的番子小四兒,不管是廚娘衛氏還是小兒郎鹿生,都激動的淚流不止,唯獨劫後餘生的番子小四兒本人,癡癡望著旁側仍握住箭鏃的女子久久不肯挪開眸光,如同魔怔了般。

見狀,衛氏以為他被箭上的血光恍去了魂魄,伸出前掌輕輕拍了拍他臉頰,裹挾著懸而未泣的哭腔忐忑喚,“四兒,四兒……”

鹿生也被他這副模樣嚇的不輕,尾在廚娘衛氏之後怯怯的喊,“四兒爺,四兒爺……”

番子小四兒的魂魄,是在旁側女子扔掉手裏的箭鏃露出淋淋血肉之際驟然返回到身體中的,清醒過來的他用比將利器刺向自己時還要快的速度拽下胸前最幹淨的一片衣料子,跪直身子端端正正恭恭敬敬遞向女子。

女子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含笑接過那片衣料子,不覺疼似的用力纏住被箭鏃割破的手,輕言軟語道“多謝”。

番子小四兒受不住這聲謝,急急巴巴將頭磕在地上,滿腔愧疚的懺悔,“奴才先是累主子中箭,現在又害姑娘受傷,奴才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莫要再說什麽死不死的,”女子製止住番子自我詛咒的話,用這天底下最溫柔篤定的聲音同番子說:“你要長命百歲,且等著鹿生和簪曳大了、長本事了,以高堂之禮供養餘生。”

鹿生,簪曳。

這兩個東緝事廠的番子閑暇時分趴在那所兩居室瓦房院牆上朗聲高喊過千次萬次的名字自旁側女子口中脫出,小四兒震驚的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他下意識抬起腦袋看向廚娘衛氏,衛氏讀出他那雙漆黑瞳仁裏蘊藏的問題,確認般的點了點頭。

而小四兒聚在眉眼之間的訝異之色,便是在衛氏一下接一下的點頭過程中愈發濃烈鬱茂,那表情就像見著了母雞打鳴公牛產子一樣,滿是不可思議。

衛氏瞧不明白小四兒巴掌大的臉上流露出來的情緒,隻當他是沒懂自己點頭的意思,複開口,“這位……這位姑娘……”

約莫是想起先前串掇番子小四兒三月三到家裏來同旁側女子對峙一事,衛氏略有些尷尬,她覷了眼女子麵色,壓低聲音繼續說:“這位姑娘確是頭兒我同你說的鹿生姐姐,也就是……就是簪曳親娘……”

“簪曳……親娘?”疑惑的呢喃了一遍這幾個字,小四兒再一次將目光挪向女子,用所有人都聽不出緣由的奇怪語氣向當事人求證,“姑娘您……您是簪曳的親娘?”

“是,”女子如方才衛氏那樣點點頭,“數年前我被人抹掉記憶劫去遙遠異鄉,在異鄉的關道上誕下了簪曳,隻是彼時楚囚對泣步履維艱,我不得不把剛出生的女兒托付給鹿生,小四哥兒,我很感激你數年前沒有對八歲的鹿生和他懷裏的孩子袖手旁觀,你是他們的救命恩人,亦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這四個字遠比方才那句多謝更教小四兒承受不起,將簪曳同旁側女子聯係在一處,再將旁側女子同禁中那位金尊玉貴的大主子聯係在一處,最後又將禁中金尊玉貴的大主子同東緝事廠大半番子捧在手掌心裏供養大的簪曳聯係在一處,小四兒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寒氣從腳底板升上後腦勺,他趕忙將腦袋重新磕在地上,哆哆嗦嗦道,“姑娘真真兒折煞奴才了。”

東緝事廠除了在主子麵前才會表現出奴才姿態的番子小四兒,如今麵對旁側女子時那副畢恭畢敬小心翼翼的模樣終於引起了所有人的懷疑,廚娘衛氏與鹿生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眸中是不約而同的困惑。

女子本人也揣度出了什麽,微蹙秀眉狐疑的問,“小四哥兒,咱們……是不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見過麵了?”

聞言,番子小四兒掌心撐著冰涼的青石板支起身子,抬起下頜似虔誠信徒仰望菩薩金身般真摯的瞧著寸步之外的女子,“姑娘,您一點兒也不記得奴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