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憑番子小四兒三寸不爛之舌如何翻轉,江江也沒留下來,而是固執的回到了朱雀長街尾巴上那所夙淮著人修葺過的小院裏。
躺在熏了濃濃禪悅香味兒的衾被裏,輾轉反側,久久不能眠。
將雙手從寬大的裏衣袖擺中伸出,借著角落那盞琉璃宮燈裏忽明忽暗的燭火掰起指頭細數著,兩隻手指頭翻來覆去連數了好幾遍,也沒能準確算出夙淮究竟有多少個日子沒來過了。
河西亂了,又不止是河西亂了,一發不可牽,牽之動全身,江江知道,值此當口高居帝位的夙淮一定忙的連休憩的時間也沒有,她理解作為帝王的他有太多推脫不掉的責任和義務,隻是……
隻是無論她如何拚力,也無法將心裏因這短暫別離而升起的思念按耐下。
從將刀鋒刺進慈寧宮老祖宗胸口的那一刻起,不僅注定了她再無法和阿寧做這世上最要好的朋友,還注定了她此生永遠也不能踏入禁中一步了,如今還能在距離宮腔最近的京都城逗留,已是命運眷顧。
把連著掰了好幾遍的手指頭重新收入裏衣袖擺中,江江翻了個身,麵朝內側,由著蓄了滿眶的淚珠子滑出眼角,順太陽穴肆無忌憚跌落到黃楊木枕上。
少時讀到思君如明燭,煎心且銜淚,隻當陳叔達誇大了那份情,但當置身其中的那一刻才知曉,情到濃時,單單隻是煎心且銜淚五個字,亦是不足夠的。
捏著袖口輕輕擦去眼角還沒來得及滑落的淚珠子,江江忍不住的想,河西的亂局到底還要多久才能平複,而夙淮,又要多久才能到來?
就在她這麽想著的時候,門外突然想起了很輕很輕的叩擊聲,意識到這個點敲響房門的人最有可能是誰,江江激動的連一件外衣也來不及披,掀開衾被起身就向房門所在處跑去。
捏著前不久才鍍了新漆的銅環將門猛的往裏一拉,赫然出現在眼前的身影,卻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一抹。
來人似也沒料到她會連外衣都顧不得披,短暫瞧了一眼後匆忙側身,將在主子跟前本就不習慣端端支起的腰肢壓的更彎、眸光垂的更低。
那短暫的幾乎計不出時間的一眼,卻教來人將江江臉上所到非所盼的失落之色清清楚楚收入眸中,注視著腳下空無一物的某處,來人溫聲解釋,“陛下被前朝官員和成山案牘累住脫不開身,特命奴才來看一看姑娘,順帶……”
話及此處,來人頓了頓,江江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夙淮深夜遣禦前侍奉的大監梁茂來此所為何事,忙急急追問,“順帶什麽?”
約莫不是什麽值得歡欣的事,禦前大監頓了頓後,又躊躇了再躊躇,才略感為難的張嘴,“陛下教奴才順帶問一問姑娘,您出爾反爾言行不一的習慣,是對所有人都有,還是……單對他一個人有?”
溫溫和和卻極具威嚴之勢的聲兒順著洞開的房門傳入耳中,江江擱置在胸腔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處。
“大監,陛下他……他……”
江江其實是想問一問門外那個僅有兩三步遠的年輕宮人夙淮是否已經知道她違背承諾見過歡喜的事了,但話明明已經到嘴邊了,她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她答應過被河西內亂絆在紅牆碧瓦裏的那個人,不去見歡喜也不跟歡喜說話,更不讓歡喜知曉自個兒回來了,可她背約了,言而無信的愧怍感席卷而來,濃烈的像是要將她整個人都淹沒其中。
像是已經猜到了她想要問什麽,離開此處之前,年輕宮人側過身子目視鞋尖,正對著江江見別禮時意味深長的提了句,“天擦黑之際,東緝事廠的那位主子入宮見了陛下!”
短短一句話,卻教江江提至嗓子眼處的心又倏忽墜進了冰窖裏,在她愣神怔忪的片刻,年輕宮人已見完別禮轉頭往院門外走。
回過神來,她抬腳跨過高高的門檻,情不自禁往宮人離開的方向追去,追了沒幾步複停下,情急之中也顧不得會不會驚醒另一間房裏熟睡多時的阿元,她拔高音量喚,“大監。”
聞聲,年輕宮人駐足回頭,視線順著行過的石子小道望見追尋自個兒腳蹤而跑出房門的女子,他旋即頷首低眸,將平平擲出去的眸光降落至女子垂在腳邊的裏衣裙擺上,“姑娘可是也有話要教奴才帶給陛下?”
出爾反爾言行不一的是她,這一刻就該愧怍自責才對,可不知道為什麽,鋪天蓋地的內疚情緒中,偏偏還摻雜著一股又一股連她自己也摸不著頭腦的委屈。
強忍住鼻尖異常難受的酸澀感,江江啞著嗓子問,“大監,陛下……陛下他當真抽不出一點時間來看看我嗎?”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洮氏家主爭權奪利囤貨居奇,置河西民生於不顧,庶子央順天應時揭竿而起,欲為萬千子民謀一個東風入律鼓腹擊壤的新光景,楚漢相爭拔刃張弩,城邑亂象橫生,陛下夙夜匪懈,直到今兒個勢將成局將定,才有了短暫的閑暇時刻,如果……”
說到這兒,年輕宮人似歎息了一聲,但那一聲實在太輕太輕,壓根就傳不到江江耳朵裏。
冷風裹挾著寒意從夜色最深處吹來,涼意沿空空兩袖鑽往骨頭縫的那一瞬,江江隻聽見他用略帶遺憾的語氣說——
“如果不是東緝事廠的那位主子突然入宮絆住了陛下腳步,興許此刻到這兒來的,就不是奴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