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的小女孩挎著不滿的竹籃蹲在曲池最最熱鬧的集市上,周遭人來人往,卻無一人肯為她跟前兒的嘉慶子停留。
而她右手邊,擺著一張臂長的小案,案上整整齊齊的壘放了幾十條繡著好看花樣兒的手帕,案後坐著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笑起來極好看的姑娘。
那姑娘襟口別著一方小手絹,絹角的紫蝴蝶生動的仿佛下一秒就能掙脫飛走一般。
彼時,她瞧著對方栩栩如生的繡樣怔怔出了神,直到,一名相熟的小乞丐抬腳猛的踹翻了她身旁裝著嘉慶子的竹籃,她方才恍然清明過來。
一起跪在街邊求人憐憫時,大家都處在相同境地,尚還能以朋友相稱,但結伴乞食的朋友突然選擇了另外一種謀生的路子,並試圖撿起碾碎在腳下的自尊,嫉妒自卑和輕蔑等情緒揉雜在一塊兒,便連朋友也做不成了。
從前的夥伴踢倒了她的嘉慶子,爾後又將難聽刻薄的言語毫不留情的丟向她。
其實,那些懷著滿滿惡意的辱罵不過是從她一隻耳朵進,又從另外一隻耳朵出,算不得什麽,隻是可惜了那麽多的嘉慶子,若全部都賣出去,應當能換好些個銅板吧?
一想到這,鼻尖不受控製的酸了。
先前的歡喜逐漸轉變成失望,而這失望的汪洋裏又平添了幾分委屈,終於,她不在隱忍,對著相熟的小乞丐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那歇斯底裏撕心裂肺的模樣,像是在痛訴命運的苛待。
就是在這個時候,那個賣繡樣兒的小姑娘自案後走出,來到她跟前糯糯的問,“嘉慶子怎麽賣?”
不待她回答,小姑娘蹲下身兀自撿起一顆,爾後解下衣襟上那一方繡著紫蝴蝶的小手帕遞給她,“我能不能用一條手絹換一顆嘉慶子?”
止住哭聲,於淚眼模糊中瞧了瞧那方小手帕,她癟了癟嘴,仰起頭突然哭的更加厲害了。
以為對方不想換,江鬱鰈忙將從地上撿起的那顆嘉慶子放回竹籃,蹲下身手忙腳亂的替她擦拭懸在下頜處的眼淚。
三歲以後,在每一個被命運刁難的時刻,她都曾不爭氣的落過淚,然而,這卻是第一次有人替她將眼淚擦幹。
如果說,幼年的她是懦弱的,那麽幼年的江鬱鰈一定是剛強的,在她隻知道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時候,那個賣繡樣兒的江小姑娘已經一把拽住乞兒的手腕,義正言辭的替她問對方索要起賠償來。
江鬱鰈雖不過七八歲,可這條長街上的小花子都曉得她頂頂不好惹,世人大多都是欺軟怕硬的,見著她摻合進來,原本囂張的氣焰一瞬萎靡。
靠旁人同情討生活的乞兒哪有什麽錢,將襤褸的衣裳翻了個遍,也隻翻出半個早已發了黴的饅頭。
其實,那時的翎琊夫人原也沒想能得到什麽賠償,畢竟不過區區幾十顆嘉慶子,而肇事者也並非一擲千金的富家子,廉價之物撞上貧窮之人,多的是自認倒黴,但……
那時的江小姑娘可不是自認倒黴的性子。
江鬱鰈將自個兒擺放繡樣的桌案往一旁挪了挪,在原本擁擠的攤位旁騰出一點位置,爾後食指一伸,對著那名乞兒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脆生生的道——
“喏,就在這兒討吧,什麽時候討夠了銅板,什麽時候滾蛋!”
她的聲音明明連稚氣都還未脫,卻偏有份量極了。
那一日,捧著乞兒討來的三個銅板和一塊金乳酥,六歲的翎琊夫人隻覺掌心沉甸甸的,抬起頭,目光觸及立在萬丈霞光裏衝自個兒笑的江小姑娘,她頭一回覺得這個人間溫暖的不像話。
沒了阿爹阿娘,她好似陷進了不見天日的深淵裏,而江鬱鰈,是她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突然多出來的光。
自此後,她粘上了那個笑起來好看的不得了的江小姑娘,比起對方掛在臉上的笑容,她更愛她喚她“小蟬”時的溫柔。
小蟬,小蟬。
吐出這兩個字時,微微翹起的舌尖仿佛卷了無盡的濃情蜜意。
白是阿爹的姓,玉蟬是她的名,未做翎琊夫人前,她原有一個不算雅致,但被江小姑娘喊起來格外好聽的名字。
一開始的時候,白玉蟬以為曲池的小花子們不敢招惹江鬱鰈是因為害怕,可她實在瞧不出來,一個七八歲的丫頭片兒能有什麽令人生畏的地方?
直到相處久了,她漸漸發現,原來那些小花子們並非是真的懼,所謂的頂頂不好惹,不過是為心甘情願的順從尋出來的由頭。
而順從,是因為喜歡。
喜歡她開心的時候去巷尾孫大娘那裏買的肉包子,喜歡她不開心的時候從稻草人身上取下來的糖葫蘆,也喜歡她小小肚子裝不下的半碗陽春麵,不過,他們更喜歡的是她賣出繡樣兒時坐在小案後數錢的財迷模樣。
隻有她有錢了,他們才有肉包子糖葫蘆陽春麵可以期待。
不過,對於江鬱鰈而言,小蟬到底同那些小花子是不一樣的。
施於乞兒的,是她滿足自身後多出來的那一點,而給予白玉蟬的,卻是她的毫無保留。
即便是一個生意也沒有,江鬱鰈仍然會在孫大娘的肉包子剛出鍋時買一個揣進懷裏,滿心歡喜的帶給白玉蟬,每每看著矮自個半個頭的小女孩將還冒著熱氣兒的肉包子狼吞虎咽的塞進嘴裏,即便什麽也沒吃,她依舊覺得滿足。
江鬱鰈的繡工仿佛娘胎裏帶來的般,雖年歲尚小,但她針法極其老練,街頭巷尾的姑娘婆子常尋她刺花兒草兒,偶爾,她們會給她一截算不上好質量的布作為報酬,江鬱鰈會將這些一截一截的布料積攢起來,等到每一個四季伊始為白玉蟬添上新衣。
同一眾乞兒趴在曲池長街上討食,白玉蟬身上的衣服被塵土裹成灰黃,而遇見那個繡著紫蝴蝶的小手絹主人,她身上的衣服終於有了幹幹淨淨的色彩。
不僅是衣服,連同她的生活,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