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文明審判 第二十八章 麵具之下（上）
張小剛沒有回家，也無家可回。在北京，他就像個孤魂野鬼。三十多年來，他就是個孤魂野鬼。
離開總參謀部，他驅車去了王府井，買了很多衣服與玩具。
隻是，他把袁德誌分給他使用的公車留在商場的地下車庫裏，然後攔下一輛的士。一個多小時後，的士來到了郊區的一家孤兒園外麵。
“老兄，在這裏等一會，我去叫人來拿東西。”給錢的時候，張小剛多給了一百塊。
多拿了一百塊，的士司機當然樂意等上一會。
不多時，張小剛帶著一群歡天喜地的孩子返回，讓他們取走了車上的衣服與玩具，然後張小剛又給了司機五十塊。
孤兒園裏，園長媽媽正在忙著準備晚飯。有豬肉、白菜、胡蘿卜與萵筍，還有幾條看上去已經死了一段時間的鰱魚。
張小剛挽起袖子，走過去拿起菜刀，動手剖魚。
“小侯，你……你什麽時候來的？快放下刀，別弄髒了手。”見到張小剛，園長媽媽非常驚訝。
“趙媽，你歇著，我來做就行了。”張小剛的動作很麻利，兩下就清理掉了一條鰱魚的內髒。“我也剛回來，晚上沒有別的事情，所以過來看看你們。方叔呢，還躺著嗎？今天天氣不錯，應該出來曬曬太陽。”
“你方叔已經……已經走了。”
張小剛拿刀的右手顫抖了一下，差點割到摁住魚的左手。
這時候，園長媽媽看到了拿著新衣服與新玩具，高興得由蹦又叫的孩子。她迅速抹了下眼眶，說道：“你方叔的病拖了十多年，如果不是你經常匯錢回來，也拖不到現在，恐怕早就走了。”
“什麽時候的事？”張小剛埋下頭，繼續剖魚。淚水已經湧入眼眶，他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麵。
“就前幾天，你們單位的同誌來過，不但安排好了墓地，還給了一筆安葬費。隻是按照你方叔的遺願，這筆錢都用在孩子身上。葬禮很簡單，聽說你在外地出差，所以我沒有給你打電話。”
“方叔辛苦一輩子，把我們拉扯成人，肯定有很多人回來。”
“差不多都回來了，有的還專程從國外趕回來。”
張小剛想哭，可是他哭不出來。
“你方叔臨走時，還在念叨你，說想見你最後一麵，說有話跟你說。”園長媽媽歎了口氣，說道，“他說，你這孩子性子很野，可是內心很善良，要不然這麽多年來，你也不會始終接濟我們。他讓我告訴你，別在外麵紮染上壞習慣，做一個善良的人。這世上，善人才有善報。”
張小剛用力點了點頭，喉頭的哽咽感讓他無法開口說話。
張小剛原名侯秦川，因為患有一種非常罕見的腫瘤，治愈需要幾十萬，所以還沒滿月的時候就被親生父母遺棄。被方長山帶回孤兒園的時候，他已在寒風中熬了一天一夜。在裹著他的繈褓中，有一隻裝著一千塊現金的信封，上麵寫有他的姓名、出生年月日與一段毫無意義的感謝話。
隻是，張小剛不是方長山與趙賢敏夫婦唯一的養子。
他是這個大家庭中的第十四個孩子，在此之後，方長山與趙賢敏夫婦又陸續收養了幾十個孤兒。
這些孤兒中，大部分都與張小剛一樣，因為天生疾病被親生夫婦遺棄。
與那些夭亡的孤兒相比，張小剛無疑是幸運的。三歲前，方長山與趙賢敏夫婦帶張小剛去幾家醫院做過檢查，醫生開出的診斷結果相差不大，即不做手術的話，張小剛肯定活不過七歲，而做手術至少要二十萬。因為把錢花在了孤兒身上，方長山與趙賢敏夫婦連兩萬塊都拿不出來，更別說二十萬。
此後，方長山與趙賢敏夫婦隻能讓張小剛進行保守治療。
三年過後，在張小剛命懸一線的時候，一件事情改變了他的命運。
張小剛記得很清楚，那是六月底的一個晚上，下著雷雨。方長山很晚才回來，還帶著一個年紀跟他差不多的女孩，。沒過多久，女孩的家人就找上門來，在萬般感謝方長山之後帶走了女孩。
後來，張小剛才知道，女孩在火車站與父母走失，幸好遇到了去火車站送妻子回老家探親的方長山，要不然就被人口販子給拐走了。女孩的父母為了感謝方長山，留下了兩千塊錢與兩袋水果。
沒過多久，方長山就帶著張小剛去拜訪了女孩的家人。
當然，不是去感謝對方，而是有求於對方。
女孩的外祖父是一名老中醫，靠家傳秘方治愈了多名惡性腫瘤患者，而方長山在聽說之後決定帶張小剛去碰碰運氣。女孩的外祖父是個好人，而且方長山幫助過他們，答應免費為張小剛治病。
接下來是長達四年的漫長治療。
每隔十天，張小剛就要去女孩家裏一次，讓女孩的外祖父診斷病情，重新開藥方。最初的時候，張小剛由方長山、或者趙賢敏帶著去，後來隨著收養的孤兒增多，方長山夫婦忙不過來，張小剛就獨自去。
一來二往，女孩的家人也喜歡上了張小剛。
那個時候的張小剛很有禮貌，還有點靦腆，加上身材瘦弱，不愛說話，任何人看到都會可憐他。
直到半年後，張小剛才知道女孩叫夏虹雨。夏日淋雨後的彩虹，非常好聽的名字。
跟夏虹雨在一起，張小剛漸漸變得開朗起來，喜歡說話了，也喜歡笑了，還展現出了聰明過人的一麵。
四年後，張小剛的腫瘤治愈。
雖然再也不用去問診，但是為了見到夏虹雨，張小剛仍然會經常以拜訪、感謝的名義去找她。
直到十五歲那年，方長山遭遇車禍，高位癱瘓，張小剛才沒再經常去夏虹雨家。
隻是，少年的感情非常微妙，也非常純潔。
從此之後，夏虹雨經常來孤兒園，幫著做一些事情，照顧方長山，其實主要是想跟張小剛見麵。
在這個情竇初開的年紀，張小剛與夏虹雨之間已經不僅僅是朋友關係了。
隻是，兩人的性格都有點內向，都沒有想對方表白。
一年之後，不可抗拒的外力把兩人分開了。
那也是六月底，仍然是一個雷雨交加的晚上。夏虹雨在孤兒園外麵淋著雨，告訴張小剛她要離開北京了。父母為她聯係上了美國的一所中學，過幾天就要送她去美國，把她給養在已經在美國定居的姑姑家裏。
張小剛不想讓夏虹雨去美國，可是他仍然笑著說，他會去美國找她。
送走夏虹雨，張小剛才哭出聲來。這是他懂事之後，第一次哭出聲來。他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孤兒，憑什麽去美國找夏虹雨？他知道，道別就是永別。即便他在經曆千辛萬苦之後到了美國，又能怎麽樣？
隻是，張小剛沒有放棄。
他相信，夏虹雨不會忘記他，會在美國等他。
兩年後，張小剛抓住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機遇，能夠讓他去美國的機遇：在高中畢業之後接受了軍事情報局的邀請。
多年之後，張小剛才知道，首先找到他的不是方長山，而是袁德誌。
十八年之後，袁德誌再次出現在他麵前，正式邀請他加入軍事情報局，成為軍事情報局的諜報員。
準備好食才，張小剛幫趙賢敏為孩子做好晚飯。
二十多年來，方長山與趙賢敏夫婦收養了上百名孤兒，像張小剛這種最初收養的孤兒都已長大成人，有的還踏出國門，在外國定居。十多年前，張小剛問過方長山，為什麽要收養這麽多孤兒。方長山的回答非常簡單：不忍心看著那些因為身患重病而被親生父母遺棄的孩子被活活餓死或者凍死。
成人之後，張小剛曾經試圖找到親生父母。利用軍事情報局的資源，隻要親生父母還在世，就能夠找到他們。隻是，在即將找到親生父母的時候，張小剛放棄了。方長山與趙賢敏才是他的親生父母！
被軍事情報局正式錄用之後，張小剛每月按時把錢匯給方長山與趙賢敏，從未間斷。
與他一樣，長大成人的孤兒，大多會定期給撫養他們的養父母匯款，留在北京的還會定期去看望他們。
每年春節，都有很多孤兒回來團圓，有的還帶著妻子兒女。
在軍事情報局工作的前幾年，張小剛也經常回來，而且每年春節都會回來團圓，隻是後來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
如果說張小剛在北京有一個家，這裏就是他的家。
在這裏，有他的親人，還有童年的回憶，以及充滿美好憧憬的少年時光。
照顧十多個孩子吃完晚飯，張小剛又幫著趙賢敏為孩子鋪床，然後在睡前給孩子講了一個故事。
“小侯啊，你也累了大半天，休息一會吧。”
“趙媽，我不累。”張小剛去盛來洗腳水。“常年累月的照顧十多個孩子，你才是最辛苦的。我幫你搓搓腳。”
“不用……”
“趙媽，我已經好幾年沒給你搓腳了。明天，我要出差，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張小剛把趙賢敏的腳放入水盆。“還記得嗎，我們小的時候，你照顧我們洗澡，我是最調皮搗蛋的一個。”
“當然記得，你特別喜歡玩水。有一次，你把澡盆摔破了，還吃了一頓板子。”
“方叔的手特別重，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屁股痛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