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慕武向愛丁頓詳細解釋了自己即將要進行的化學實驗中的每一步,又費了不少口舌,才最終勸說後者認可隻用氮氣和氘氣合成氘代氨氣,剩下的鹽酸和蒸餾水都用現成的,而不是再一一製取。

認可想法不代表愛丁頓讚成這個做法,在他心中依然堅持那個樸素的想法,那就是氯化銨靶子上的氘原子越多越好,數量越多,被加速過的氘原子核轟擊在上麵的概率就越大。

他完全不知道陳慕武既要完成氘氘聚變,又要完成氘氕聚變,這麽為的就是一箭雙雕。

而且也幸虧愛丁頓沒有固執地一再堅持下去,否則就算陳慕武製作出來了幾乎百分之百純度的氘代氯化銨ND4Cl,然後再用被加速過的氘原子核進行轟擊,也絕無可能找到愛丁頓想要知道的太陽內部發生核聚變反應的方程式。

雖然用氘核轟擊氘核會產生有放射性的氚-3原子核^3T,而具有放射性的氚原子核又會進行貝塔衰變釋放一個貝塔粒子變成氦-3。

^3T→^3He+^0e-。

但是氚的半衰期在十二年半,氘氘核聚變反應當中生成的氚大量衰變不太現實。

既然把一切都已經設計好,愛丁頓又開始催促起陳慕武趕快去化學實驗台上,製作那些含有氘原子的氯化銨靶子。

他還認為粒子加速器是高精尖的實驗儀器,不讓自己碰也就罷了,像接下來要進行的這種簡單的化學實驗,陳慕武總沒有再拒絕自己不讓幫忙的道理。

陳慕武實在受不了愛丁頓的熱心腸,總算是答應了他的請纓。

他分配給了愛丁頓一項最簡單的任務,那就是製取氮氣。

在工業中大量獲得氮氣的辦法,是通過液態空氣當中各種氣體沸點不同的這個條件進行分離的。

而在實驗室裏,一般都用加熱飽和氯化銨溶液和亞硝酸鈉的混合物來獲得氮氣。

NH4Cl+NaNO2=加熱=NaCl+2H2O+N2↑。

這個化學反應從反應物到產物基本上都沒有什麽危險,而且所需的反應條件也隻不過就是加熱而已,對愛丁頓來說應該是很輕鬆的。

唯一有危險的一點,就是從反應裏生成的氮氣,在收集之前要進行幹燥處理,排除掉那些因為加熱而產生的水蒸氣,獲得更加純淨的氮氣。

幫忙把燒瓶、分液漏鬥、酒精燈、三腳架和石棉網等等實驗器材都安裝好之後,陳慕武再三叮囑愛丁頓,請他不要去觸碰那個裝有濃硫酸的幹燥瓶。

在陳慕武這個五十步的指導下,愛丁頓這個一百步興致勃勃地完成了實驗,收集到了足夠多的較為純淨的氮氣。

然後收獲到了滿滿參與感的愛丁頓,終於可以安靜地站到一邊靜靜觀看陳慕武是如何用自己製取出來的氮氣和氘氣一起合成三氘化氮,又是是如何製作氘代氨水,並和鹽酸一起發生反應,最後從得到的溶液當中提純結晶出含有氘原子的氯化銨晶體來。

愛丁頓看得心滿意足,陳慕武做得滿頭大汗。

他的化學理論知識不可謂不豐富,但是實際操作經驗卻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

好在最終有驚無險地完成了實驗,終於得到了能夠把氘原子轉化成固體的含氘氯化銨。

至此,他們要做的實驗室隻是取得了一個階段的成功,接下去即將進行的才是重頭戲。

就算身邊的愛丁頓不催促,陳慕武也不能在這裏來個半場開香檳。

他馬不停蹄地把費了一番力氣才得到的氯化銨晶體,打磨製作成了能夠放到粒子加速器裏的靶子,然後和愛丁頓兩個人小心翼翼地護送著這個寶貴的晶體靶,再次從卡文迪許實驗室返回到了安裝有粒子加速器的那間實驗室裏。

“早知道做實驗這麽有意思的話,我當初就不應該離開卡文迪許實驗室。”

走在路上,愛丁頓又一次切換回了興奮狀態。

“但現在的實驗室和我們那時候比起來,也算是今非昔比了,實驗儀器更加豐富,實驗的範圍也更加廣泛。

“我記得當初我們在湯姆孫爵士的手底下,隻能研究兩門學科,不是熱學就是電學,而電學也隻能研究兩種東西,一種是陰極射線,一種是陽極射線。

“陳博士,還是你們這一代人更加幸福一點兒。”

看著身邊的愛丁頓的狀態,陳慕武總覺得能從他身上看到一種走在春遊路上的小學生的影子,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興奮的狀態。

“教授,話不能這麽說。”

到了劍橋大學之後,退居二線的老湯姆孫幫過自己不少忙,還曾經帶著自己一起打高爾夫,一起去看板球比賽。

他陳慕武能算得上是老主任在卡文迪許實驗室新生代中唯一一個嫡係,當然要替自己的師爺三一學院的院長辯駁幾句。

“如果沒有湯姆孫爵士和卡文迪許實驗室裏前輩們的努力,我們就不會得知,從陰極散發出來的那種射線其實是一束電子,更不會從電子入手,進一步知曉原子核內的結構。

“不管有多少層的物理學大廈,都要從下麵還是一層一層地蓋起,總不能跳過某一個樓層,而直接建設更上麵的一層。我們在物理學上取得的貢獻,也是建立在前輩們的基礎之上的。

“如果沒有伽利略第一次發明天文望遠鏡,那麽現在的天文學家們應該就和第穀還有開普敦那時候別無二致,仍然采用最樸素的辦法,用肉眼來觀測天上的星星。

“而如果沒有湯姆孫爵士幫忙向開爾文勳爵基金會申請到的那一筆經費,我們卡文迪許實驗室也就不能夠把這台粒子加速器給建立起來,更別提我們今天會利用這台機器來做實驗,並探索太陽當中的能量來源究竟是什麽了。”

不知道自己替老湯姆孫辯白的話外音愛丁頓聽沒聽得出來,但說話間,兩個人已經重新回到了今天剛剛折戟沉沙的那間粒子加速器實驗室。

太陽西斜,天色漸晚,在這劍橋郡的夏日裏,就算陳慕武想要遵循卡文迪許實驗室主任盧瑟福製定的不論實驗做沒做完,每天下午六點必須下班的規定,愛丁頓肯定也會第一個不同意。

所以他幹脆就沒說實驗等到明天再做這種掃興的話,而是準備挑燈夜戰,把雲霧室的照片全都拍出來為止。

粒子源當中有氘氣,現在又有了固體靶,接下來要做什麽事情,對陳慕武來說就已經變得輕車熟路,不需要再麵對熟悉又陌生的粒子加速器像之前那樣雙眼無神地發呆。

他把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得到的含氘原子的氯化銨把裝進了靶子的位置,將整個實驗裝置密封好,並在接口處塗抹上厚厚一層的乳白色凡士林之後,先是啟動了真空機器,讓裏麵慢慢變得越來越真空。

等真空度達標之後,就開始啟動起電機的電源,讓電荷傳送帶把從直流電源上提供的電荷源源不斷地輸送到起電機的球形電極上麵去。

用靜電計檢測到起電機的電壓大概升高到一定高度,他才再次打開粒子源的電源和閥門,從氘原子核、電子和氘分子形成的等離子體當中抽離出氘核,發射進入加速軌道,經過高電勢差的加速之後,和靶位上的氯化銨晶體發生撞擊,然後靜靜等待撞擊後的產物進入到被布萊克特改進過的雲霧室,並拍下一張又一張的照相底片。

陳慕武要做的工作就是隨時等候更換照相機當中的底片,然後偶爾給經過幾次加速之後電壓降了下去的起電機電極重新加壓。

而愛丁頓要做的工作,則是在準備室中透過玻璃,觀察陳慕武在裏麵所做的一切。

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燈火通明的實驗室外的天空早就已經黑了下去,陳慕武才總算拍攝完他們事先準備的若幹張照相底片。

他關閉粒子源,關上機器,讓起電機短路,把球形電極上積攢下來的電荷一瞬間釋放。

然後打開機器取出裏麵的氯化銨靶,——如果實驗不成功的話,這個靶子還要繼續使用,——小心翼翼地收好之後,才抱著那一疊照相底片走出了實驗室,重新回到了愛丁頓的身邊。

“怎麽樣,實驗成功了嗎?”

陳慕武已經習慣了對方比他對這個實驗更上心這件事,他隻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實驗成不成功,反正是拍下來這麽多的照相底片。如果明天能夠在其中任何一張底片中發現產生了除氘原子核之外的新物質的話,那才能說明我們的實驗可能取得了成功。

“如果成功的話,我們可能要更進一步找到更多的實驗數據;如果不成功的話,我們就要繼續回到這間實驗室裏,重新進行今天的實驗,直到成功或者一直不成功,進而重新設計新的實驗。”

“為什麽要明天,我們現在就看不更好嗎?”

陳慕武裝模作樣地打了一個哈欠,愛丁頓才悻悻地閉上了嘴。

除了在化學實驗室裏用亞硝酸鈉和氯化銨製了一次氮氣之外,今天剩下的絕大部分實驗,都是陳博士一個人操作,自己看得確實挺興奮,但如果換位思考一下,就能感到一刻都不停的陳博士到底有多疲憊。

愛丁頓覺得自己身為一個長輩,似乎忘記了陳博士是一個譽滿全球的物理學新秀的這層身份,而是隻把他當成了一個後輩年青人,把他壓榨得有些過分,這讓他的心中感到了一絲愧疚。

但是這種愧疚,也就持續了一晚上不到的時間。

一晚上都在想著地球背麵的太陽,沒怎麽睡好的愛丁頓,在第二天早上天剛亮,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他就迫不及待地敲響了三一學院裏屬於陳慕武的那間房間的門。

“早上好,愛丁頓教授。”

睡眼惺忪的陳慕武,從門縫中探出了腦袋。

“陳博士,早上好。”

門打開之後,愛丁頓也不客氣,直接就推門而入,手裏還抱著幾張昨天拍攝的照相底片。

這讓陳慕武覺得這個人還真有毅力,難不成他昨天晚上熬夜看了一宿底片,今天還能如此神采奕奕嗎?

“您這是昨天晚上已經在照相底片上找到了核聚變產生氦-4核嗎?”

即使腦袋依舊不太清醒,陳慕武卻還是故意問了一個錯誤的問題。

然而愛丁頓的回答更為絕妙:“不不不,陳博士,這是我給你帶來的。

“昨天晚上我睡不著覺,確實嚐試著看了看照相底片,然後我發現我好像沒這個能力。

“不過我還是從這幾張底片上發現了一些東西的,比如有的軌跡線條粗,有的軌跡線條細。有的軌跡曲率高,有的軌跡曲率低。因為我實在是拿不準,所以才一大早拿過來讓你看看。

“我已經叮囑過學院裏的仆人們,把早餐和茶——中國綠茶,不是你不喜歡的印度紅茶——都送到這間屋子來,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先看完這幾張照片。等吃過早餐以後,我們再去實驗室那裏看其餘剩下的底片。”

愛丁頓的算盤珠子打得劈啪亂響,都要濺到陳慕武的臉上來了。

“教授,我先去簡單洗個漱,把臉上的髒東西都給洗下去,然後就來看您挑出來的這幾張照相底片。”

沒聽出話語裏的揶揄之意的愛丁頓,點頭讚同。

把頭伸到水泵底下,給大腦做了一個強製開機之後,陳慕武總算稍微清醒了一點兒。

他從早已進屋坐在沙發上的愛丁頓手裏接過他精挑細選的幾張照片,坐到自己的桌子旁仔細看了起來。

粒子在雲霧室裏的軌跡,粗細、長短和直曲等各項指標都是有說法的,和粒子帶電的電荷量、質量還有入射時的速度都有關係。

不得不說,愛丁頓還是有兩把刷子的,而且他的運氣也真是好。

陳慕武都沒用尺子測量用紙筆計算,隻是粗略看了看那些軌跡在磁場中的半徑,就感覺愛丁頓把帶一個正電的氚原子核還有帶兩個正電的氦-3原子核,全都給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