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公使哈裏森、日本公使永井鬆三和英國公使達夫爵士輪番前來拜訪,讓陳慕武今天在參加諾貝爾獎晚宴的時候,看了一出好戲。

不管是美國人還是日本人,上來的時候最起碼都做了一番自我介紹,跟陳慕武自報家門。

隻有英國的這個達夫爵士,他的身上有一種英國人特有的傲慢,似乎是覺得陳慕武作為英國劍橋大學培養出來的學生,理應當在來到瑞典之前就打聽清楚瑞典這邊的情況,這其中自然就包括英國駐在瑞典的公使姓字名誰。

尤其是剛剛才一見麵,陳慕武就直接對他稱呼公使閣下,更是讓達夫爵士對此產生了誤會,讓他覺得陳慕武應該知道自己是誰。

所以達夫爵士也就沒再多做自我介紹,直接向陳慕武提出了他的問題,那就是瑞典報紙上所說的,在斯德哥爾摩近郊新建立的那座王子學院,是不是向陳慕武發出了任職邀請,請他到天寒地凍的北歐,出任教授這個職位。

雖然陳慕武不知道英國公使向他提出來的這個問題,其背後的真實動機是刺探情報。

但他本人不願意過多透露自己在斯德哥爾摩的行程,力爭把回旋加速器的建造工作,保密程度提升到最高級。

所以陳慕武的回答故意含混不清,模棱兩可:“隻不過是報紙那些新聞媒體在以訛傳訛罷了,真實情況是我前段時間在比利時參加了物理學家出席的索爾維會議,在離開英國出發之前,我就收到了好朋友瑞典王儲閣下的邀請,讓我借此機會順便到斯德哥爾摩同他見上一麵。

“所以在索爾維會議結束之後,我就來到了瑞典,和幾年未見的朋友相見,順便幫斯德哥爾摩這邊的大學裏安裝一台用於微觀物理研究的粒子加速器而已。

“這次來到瑞典,並不是為了擔任任何教職,一方麵是因為朋友之間的私情,另一方麵也和生意上的事情有關。

“公使閣下你可能不知道,對外安裝粒子加速器是我們卡文迪許實驗室今年的重點項目之一,也是一項重要的經費來源。”

外交人員從年輕的時候開始,他們接受的就是政治方麵的培養,對科學尤其是這個年代當中最熱門的物理學,了解程度其實不夠深。

就好比現在的上流社會當中的人物,每個人都能聊上兩句相對論。

但倘若你繼續向他詢問,相對論究竟是什麽,那麽十個人裏有八九個都不能再說下去,剩下的一個人能夠講出來的,估計也隻是“美女與火爐”那個無聊的和相對論之間的關係少得可憐的段子而已。

陳慕武也一樣,他不過是在交談之中簡單地講了幾句什麽是微觀物理學,什麽是粒子加速器,達夫爵士就已經聽得不知所雲,雲裏霧裏了。

尤其是在話語最後,陳慕武還搬出來了卡文迪許實驗室,既然劍橋大學的官方都同意這件事,那看來瑞典報紙上所說的那些新聞確實不實,沒什麽必要把這些道聽途說的消息,整理成情報向他的上級英國外交大臣匯報了。

覺得自己得到了滿意答複達夫爵士點了點頭,問完了他所謂的正經事,這位英國公使先生,才開始向陳慕武祝賀,恭喜他指導的項目中,有人獲得了今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

他還邀請陳慕武去他的那張桌子上一同參加晚宴,甚至還違心地說有更多的物理學上的問題想要向陳慕武請教。

但達夫爵士的真正意圖,隻不過是表現出一種自己和陳慕武談笑風生的情況,然後讓周圍來自世界各國的其他同行,對他表示羨慕而已。

於是在諾貝爾晚宴的餐桌上,陳慕武終於見到了民國駐瑞典公使館當中的最高官僚,也就是擔任臨時代辦的三等秘書,雷炳揚。

就像他不知道民國駐比利時的公使是誰,不知道英國駐瑞典的公使名字一樣,他也不知道民國在瑞典的最高話事人是誰。

陳慕武不想和國內政府那邊有太多的交集,所以隻不過是點點頭,打了個招呼罷了。

又有中國同胞獲得了當今世界上學術研究的最高獎項,雷炳揚高興歸高興,但是在瑞典的慘淡經營,又讓他心事重重。

外交官員的圈子當中一直流傳著一個神話,那就是隻要能夠拍好陳博士的馬屁,那麽升官發財就不是夢想。

你看那個朱兆莘,在英國代辦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好幾年,拒不履職而在國內遙領的英國公使人選換了一個又一個,而他就如何都不能再更進一步。

結果朱兆莘白白撿到了一個從天而降的陳慕武,隻不過是讓對方往國內美言了幾句,他就順利地得到了晉升機會,從一等秘書銜的英國臨時代辦,直接變成了去意大利擔任公使,跳過了參事這個職位,外交官銜一下子升了兩級。

在歐洲的這些民國外交官員們,無不對朱兆莘的升遷速度眼紅,他們隻恨為什麽陳慕武當初去的不是自己的那個國家,又恨在當地的留學生,為什麽隻會吃喝玩樂當公子哥兒,不能再出現一個像陳慕武這樣的狠人。

大家都處心積慮地希望能找找關係,最好是往英國公使館那邊調職。

或者是期盼陳慕武能夠離開英國,去往他們所在的國家。

他們也一定比朱兆莘更會拍馬屁,務必要讓陳慕武在當地過得舒舒服服,從而好向國內的外交部替自己美言幾句。

雷炳揚雖然隻是一個人微言輕的三等秘書,但是外交圈子當中的這些神話,他還是略有耳聞。

現在,這個被傳得玄之又玄,能夠讓人升官發財的祿星陳慕武就出現在麵前,但是雷炳揚卻一點兒想要跟他交好的意思都沒有。

他覺得朱兆莘隻不過是趕上了好時候,在北平政府還沒徹底倒下之前,結識了陳慕武而已。

他雖然升遷到了意大利公使的這個職位,可結果又如何?

駐歐公使討薪團的構建,他比誰都更起勁,而且還親自擔任了這個討薪團的團長。

現在國內的政府連國外使領館的經費,和外交官的工資都發不起,就算自己能讓陳慕武美言幾句,讓他去擔任駐歐洲某國的公使,甚至是一步登天,直接擔任外交部長,不發工資又有什麽用?

瑞典的前任公使曾宗鑒,不也曾經是從外交部次長這個位置上降下來的嗎?

他雖然在瑞典任職隻有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可是雷炳揚卻聽這位公使大人吐槽過不知道多少次,國內的外交環境有多不堪,每天都有洋人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找上門來,而他們的處理方式也隻能每次都垂頭喪氣,從來不敢跟洋人大小聲,更別說硬氣一回了。

雷炳揚出身於外交世家,他的父親雷補同在清朝時候擔任過外務部右丞,還曾經來到過歐洲,擔任出使奧匈帝國大臣這個職務。

一開始進入到外交部的雷炳揚,還為自己能夠繼承父親衣缽,和他從事同一種職業而高興。

但是見識到民國政府的腐敗,和國外的真實情況之後,雷炳揚就越來越心灰意冷。

他甚至都想向外交部的另一位前輩陸徵祥學習,幹脆就此退出外交行業,也隨便在歐洲找一家修道院,從而遁入空門好了。

陸徵祥,是中國近代史當中絕不可能跳過的一個名字。

他的名字一般都和1919年在法國巴黎凡爾賽宮舉行的巴黎和會捆綁在一起。

雖然在那次會議上,顧少川說出了那句十分經典又擲地有聲的“中國不能失去山東,正如同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泠”,從而讓他在國內外名聲大噪,甚至一百年以後的曆史課本上也印著這句話。

但是那次民國派出參加巴黎和會的代表團中,顧少川不過是團內的一個副手,代表團的正團長,就是雷炳揚心中所想的那位前輩,陸徵祥。

迫於國內的壓力,拒絕在和約上簽字的那個人也是他。

陸徵祥的人生,在民國的一眾外交官當中,不可不謂傳奇。

他在清朝時期就曾擔任過出使荷蘭和俄國的大臣,民國之後又曾任過外交總長、國務總理和國務卿等職位。

他娶了一位比利時妻子,率團參加了巴黎和會,又擔任過駐瑞士的公使。

經曆了種種的職位變更,讓陸徵祥同樣像雷炳揚一樣心灰意冷。

所以他在今年,也就是1927年,宣布徹底退出外交界,進入到了比利時的一所天主教隱修院,徹底成為了一名苦修的天主教信徒。

陸徵祥的外交官生涯可能走的不太順暢,他的外交活動一直都為人所詬病,許多人都認為他應該為民國初年的重大外交失敗而負責。

但是他在人生後半段的修士之路,倒是還挺順風順水的。

成為修士的八年之後,在1935年,他就晉升成為了司鐸,還差一點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中國的首位樞機主教。

1946年,陸徵祥還被羅馬教廷授為聖伯鐸祿修道院榮譽院長,並最終在這個位置上過完了他的一生。

對於雷炳揚的悲觀,以及他想要逃避的心情,陳慕武完全不知情。

他隻是感覺到這位中國公使館當中的臨時代辦,好像不像其他人那樣伶牙俐齒,是一個問一句答一句的被動型。

所以在諾貝爾獎晚宴的餐桌上,陳慕武基本上全程都在和英國公使達夫爵士互動,聽他針對科學還有一些“高談闊論”。

等晚宴最終結束的時候,跟同一張餐桌上熟悉的不熟悉的公使們告了別,陳慕武想的是去和今天同樣來參加晚宴的瑞典王儲打聲招呼,聊幾句天,交代一下這段日子裏他在斯德哥爾摩的王子學院裏都幹了些什麽。

他覺得瑞典王儲一定會對自己在瑞典的所作所為感到好奇,如果今天不說的話,之後不論是王儲殿下親自登門拜訪,還是邀請他到府上做客,都是很浪費時間的一件事。

然而陳慕武剛要動身,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沒怎麽說話的雷炳揚終於借此機會開了口。

“陳博士,請、請留步。”

“雷代辦,有何指教?”

陳慕武起初不以為然,覺得雷炳揚叫住自己,可能就是像在比利時的王景岐那樣,邀請自己有時間去公使館參加晚宴。

但是王景岐那次同樣也給他打了個預防針,在分不清對方的政治派別情況下,陳慕武一定不會貿然前往。

他才不想讓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就給南邊的那一派站台——雖然北邊的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就是了。

陳慕武在心裏麵已經想好了拒絕的說辭,可沒想到雷炳揚再次開口,卻說了一段讓他感到頗為意外的話:

“陳博士,剛剛聽您在話語中說,您和瑞典的王儲殿下關係莫逆。

“我想,能否請您幫一個忙,幫我們駐瑞典的公使館,向瑞典政府那邊暫時借一筆經費如何?

“從兩年前的1925年底開始,公使館就沒再拿到過國內外交部送來的經費,別說是我們工作人員的工資,現在公使館繼續運行下去都已經十分困難了。”

一直都是陳慕武四處向別人化緣,現在有人化緣化到他的頭上,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公使館沒經費這件事,他不是第一次聽說。

就像雷炳揚話裏說的那樣,從1925年底,朱兆莘就一直在英國倫敦向他抱怨這一點。

但是陳慕武沒想到,雷炳揚和自己第一次見麵,上來就開始哭窮,而且還想把手伸向瑞典政府那邊,向他們借錢來度過公使館的財政危機。

就算瑞典那邊願意借錢,陳慕武依然覺得這件事挺丟人的。

而且假如真的借錢的話,未來這個事情或許會成為瑞典當地人攻擊他的理由之一。

陳慕武有錢在斯德哥爾摩開學校,進行文化方麵的殖民。

他國家的公使館卻沒錢運轉,必須向瑞典政府借錢才行。

陳慕武不想給別人留下這個口實,所以他想了想之後向雷炳揚詢問道:“你們那裏現在缺多少錢?如果數額不多的話,我直接借給公使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