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玻爾和愛因斯坦私下裏的關係不錯,但他倆自從認識之後,兩人自始至終都處在相愛相殺的階段。
如今的玻爾骨子裏還是遵循老傳統的觀點,在他的心目中,愛因斯坦哪裏都好,隻是提出來光量子的這個觀點,是絕對不可以接受的。
如果承認像他所說,那樣的光量子確實存在,那麽無論是惠更斯的波動說,還是麥克斯韋建立的電磁學理論,都會徹底被推翻。
在去年,玻爾和愛因斯坦同時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前者是當年獎項的得主,而後者則是之前一年的獎項得主。【1】
在得知得獎的第一時間,玻爾立刻給遠在遠東講學的愛因斯坦寫了一封信,祝賀他終於獲得了諾貝爾獎。
書信內容寫得十分謙卑,他表示,自己之所以能取得一些成績,是因為愛因斯坦作出了奠基性的貢獻。因此,愛因斯坦能在他之前獲得諾貝爾獎,玻爾覺得這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因為如今相對論在物理學界還有爭議,所以在授予愛因斯坦1921年度的物理學獎時,瑞典皇家科學院給出的獲獎理由不是相對論,而是“為了表彰他在理論物理學上的研究,特別是光電效應定律的發現”。——至少光電效應定律已經被密立根的精確實驗所驗證,其準確性是毋庸置疑的。
去年12月10日,諾貝爾忌辰的這一天,還在日本講學的愛因斯坦沒能到斯德哥爾摩參加屬於他的頒獎典禮。
瑞典國王古斯塔夫五世隔空給愛因斯坦頒完獎之後,又邀請今年的得主玻爾上台。
但玻爾的發言卻引發了現場觀眾席的陣陣喧嘩,因為他在獲獎感言中,矛頭直指剛剛才獲獎的光電效應,完全否定了愛因斯坦的光量子理論,說用這種理論解釋光電效應是錯誤的!
由此可見,玻爾是有多麽抵觸光量子這一理論,才能在頒獎典禮上如此不留情麵地說出這麽拆台的話。
所以一開始,玻爾對陳慕武的論文十分不屑,隻不過是提出一種理論罷了,沒有實驗驗證,那就與民科無異。
但是,在接踵而至的《自然科學會報》中,他不但再一次看到了陳慕武的論文,而且後麵還有自己老師盧瑟福做的實驗驗證。
老師實驗結論表明,伽馬射線在經過折射之後,確實會出現論文中預測的那種現象。
這是玻爾絕對不願意看到的!
越想越氣憤的玻爾打了個電話,讓自己的助手亨德裏克·克萊默斯趕快來辦公室找他。
1916年,克萊默斯在拿到荷蘭萊頓大學的理學碩士學位之後,想在博士期間到國外深造。
他本想去的是哥廷根大學,拜入馬克斯·玻恩教授的門下。
但因為歐洲正在打第一次世界大戰,克萊默斯不能前往德國,他隻能來到和荷蘭同為中立國的丹麥,成為了當時剛從曼徹斯特大學回國,還不為人所知的玻爾的博士研究生。
博士畢業之後,他被自己的老師玻爾留下來做助手,取得了哥本哈根大學理論物理研究所副教授的職位。
如今的他,才剛剛投入到了科研工作之中,因此像打了雞血一樣動力十足。
克萊默斯在電話中聽到老師的語氣似乎有些不正常,於是就一路小跑地來到玻爾的辦公室。
“漢斯,你快來看看這篇論文!”
克萊默斯老老實實地從玻爾手中接過《自然科學會報》,花費很長的時間認真讀完了一遍陳慕武的論文和盧瑟福的實驗快報,然後才抬起頭來對他的老板說道:“老師,這篇論文不是已經在上個月的《物理學年鑒》上發表過一次了嗎?”
作為一個荷蘭人,他閱讀起德語來要比英語輕鬆得多。
“沒錯,你覺得怎麽樣?”玻爾蹙著眉頭問道。
克萊默斯如實答道:“這篇論文中的推導過程很簡潔,用到的知識也很初等,像是一個物理學本科生就能輕易完成的工作。不過,我覺得他這個把光看成是‘粒子’的思想很有意思!從光電效應到現在的這個實驗,光很可能就是一個粒子!”
“光怎麽可能是粒子!我要你好好動動你的腦子,如果光是粒子,那麽兩條狹縫的背後,怎麽可能會出現明暗相間的幹涉條紋?”
“可,可是,老師,劍橋大學的盧瑟福爵士,不是也在這後麵附上了卡文迪許實驗室的實驗結果嗎?”
“沒有什麽可是!光絕對不會是粒子!”
……
聽到克萊默斯的回答,一向性情溫和的玻爾大發雷霆。
他覺得自己的助手已經被名為“光子”的惡魔所洗腦,這絕對是罪不可恕的。
在這之後,玻爾手中煙鬥中的煙絲換了一次又一次,火柴也劃燃了一根又一根。
他不厭其煩,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對克萊默斯軟硬兼施,從科學、哲學等各個角度反複論證,“光子”是不可能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
到最後,玻爾終於說服自己的助手,讓他承認他自己在看了陳慕武的論文之後,被引誘著誤入了歧途。
直到黃昏時分,克萊默斯才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了玻爾的辦公室。
當晚心力憔悴的他沒有回家,而是直接住進了哥本哈根大學的附屬醫院。【2】
幾天之後,在醫院中調理好身子的克萊默斯才剛剛出院,玻爾就讓他把自己那天和他談話,或者說是他單方麵的訓話,整理成一篇通訊,然後署上兩人的名字,寄往英國倫敦的皇家科學學會。
……
康普頓的實驗數據、伊夫寫給盧瑟福的回信、德拜寄給普朗克的投稿、玻爾怒斥陳慕武的通訊……
無數封信件從歐美各地的大學寄出,通過繁忙的郵政係統,最終殊途同歸,入雪花一般匯入英國和德國。
這些信件的內容不盡相同,但其共同點就是繞不開一個物理學新概念。
一個幽靈,名叫“光子”的幽靈,在歐美物理學界的上空遊**。
當然,這些信件中隻有一封寄自中國上海的是例外。
裏麵寫的雖然不是光子,但其中內容所蘊含的震撼能力,完全不弱於現在的光子理論。
不知道將這塊石頭投入仍泛著漣漪的物理學界,又會濺起多大的驚天巨浪?
而此時此刻,這封信件的作者,正坐在京奉鐵路的一列火車上,向著東方“疾馳”而去。
……
【1】筆者注:諾貝爾獎確實有這麽一條規矩,假如評委會認為當年並沒有足以獲獎的成果(或其他原因),可以選擇將該年的獎項擱置一年,如果一年之內出現了適合評獎的成果,再在第二年頒獎時延遲發放上一年的獎項。
【2】筆者注:史實如此。
【番外】
二月八日在北大一院的最後一場講座大獲成功之後,陳慕武就進入到了離開北平、返回上海、南下回家的倒計時。
因為在來時經曆了火車的痛苦,讓陳慕武沒齒難忘,再加上在長江上坐渡輪的感覺還不錯,所以上輩子從沒坐過船的他,回程時打算嚐試一下輪船的滋味。
船票是陳慕武在第一場講學結束之後,提前半個月就買好了的。
“新銘”號,輪船招商局津滬航線上最新的一班快船,三天即可抵達上海,比京奉、津浦、滬寧聯線上折騰人的火車,也隻不過慢上那麽一天而已。
時值年關,運力又匱乏,如果不趁早買票,很可能就會麵臨有家不能回的尷尬情況。
他把日期算得極為精準,十一號星期日,夜裏去黑龍潭買上最後一批字畫,然後帶著行李去正陽門東車站坐火車到溏沽,晚上直接登船住進自己的艙裏。
第二天一早開船,三天之後的二月十五號,也就是1923年的大年三十早上到上海,剛好能趕上回家過年吃團圓飯。
時間管理大師,也不過如此罷!
所以在北平這僅剩的兩天時間裏,陳慕武有得忙了。
講學的賬倒是結得爽快。
在八號晚上的慶功宴上,得知陳慕武急著回家過年,胡適當即就問了他在上海的賬戶和銀行,打算通過轉賬的形式,直接打到陳慕武的賬上。
可讓他不解的是,陳慕武拒絕了這種方便快捷又安全的辦法,反而提出要五百塊大洋現款。
胡適心中很是疑惑,五百塊銀圓,且不論價值巨大,容易被賊人惦記上,單說其重量,就已經超過了二十五斤。
俗話說遠路無輕載,陳慕武精通當前世界上最先進的科學,看穿著打扮也像是一個樂於接受新鮮事物的開明人士,為什麽他偏偏信不過銀行的轉賬,反而要用最笨的辦法,帶著二十六斤的重物離京返上海呢?
估計這個問題,胡適想破頭皮也想不出來。
他哪裏會知道,陳慕武這筆錢根本就沒想過要帶回到上海,而是直接在北平就全部換成別的東西!
第二天,胡適坐著專車,親自把錢送到了東板橋胡同。
除了事先早就商定好的五百塊銀圓講學費,胡適又給陳慕武又額外多添了五十塊錢,當作是因為講學向後推遲了半個星期,而產生的誤工費。
送別了胡適,陳慕武帶著最近幾天攢下來的三萬字的《射雕》,馬不停蹄地趕往《益世報》北平分部。
在短短半個月的時間中,他已經來到這裏了三四次,可以說是熟門熟路。
用三萬字的存稿,又換回來了一百五十塊大洋,但陳慕武對此並不滿足,他總覺得稿費和平江不肖生的那千字十塊比起來實在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
於是陳慕武決定向報館的主編成舍我套套話:“成主編,最近貴報的銷量如何?”
“托漢臣兄的福,大作《射雕英雄傳》連載至今已一星期有餘,”姚馥蘭就是陳慕武,已經是《益世報》編輯部公認的事實,最後一場講學結束之後,陳慕武在采訪中對張恨水也默認了這個消息,並同時請他代為保密,“敝報的銷量略有上升。我們也收到了幾封寫給大作的讀者來信,漢臣兄您是帶走,還是讓我們代為處理?”
“那就有勞了。”
陳慕武可沒工夫處理這些信。
他的《射雕》才在報紙上連載了十天不到,每天一千字,劇情頭還沒有展開,能有什麽讀者會在這個時候給作者寫信?
答案不言自明,就是那些個看了他的筆名,把他誤認為是女人的登徒子。
同樣,成舍我天天跑新聞,他也聞弦歌而知雅意,自然明白陳慕武突然問起銷量是什麽意思。
正像他所說的,小說才連載了不到一萬字,劇情都還沒有展開,怎麽可能會如此立竿見影地帶動報紙的銷量?
但成舍我還是在心中決定,將陳慕武的稿酬提高一些。
因為他已經看完十萬字的後續內容,知道《射雕》的這個故事寫得十分精彩,千字五塊的價格雖然已經是業內的最高水平,但似乎也確實不太配得上陳慕武的文字。
如果稿費不能激起陳慕武的創作欲望,讓他還沒堅持到完本就放棄給報館供稿,那麽損失最大的還是他們《益世報》自己。
所以在略作思考之後,成舍我說道:“另外,漢臣兄,敝報館設在天侓的總部,有意在天侓版《益世報》上引進大作,估計等年後,主編何懶雲就會由津赴京與君洽談稿酬的事宜。”
北平的《益世報》和天侓的《益世報》雖然同名,但仔細比較後就會發現,他們完全就是兩份報紙。
北平版的《益世報》,主要就是刊登本地新聞;而天侓版的新聞則豐富得多,不但有京津兩地的奇聞異事,更是立足天侓,覆蓋華北,還在上海、廣州設立了代銷點,方便南方的民眾能看到北方的新聞。
如果《射雕》能再登上《益世報》天侓版,對陳慕武來說算是一個很好的消息。
因為這份報紙的發行量比起北平版來要大得多,稿費自然也會水漲船高。
隻不過……
“成主編,我兩天之後就要回鄉過年,年後估計也不會再來北平,這稿酬一事……?”
成舍我笑著說道:“漢臣兄,不必擔心,敝報館在上海也設有發行部,等老兄回鄉之後的遞稿和報酬等事宜,就將由他們和老兄聯係。”
成舍我當然知道陳慕武並不是北方人,既然在北大的講學已經結束,很快就會回到上海。
所以他才請出了主編這尊大佛,反正你陳慕武也不會為了見一個主編而留在北平,放棄之後的規劃。
至於稿費什麽的,就等年後向天侓總部申請好了,成舍我確信,天侓版的《益世報》絕不會拒絕連載這部精彩絕倫的《射雕英雄傳》。
陳慕武把自己在上海的地址留給了成舍我,然後帶著一百五十塊的稿費,離開了北平《益世報》館。
剩下的一天多一點兒的時間裏,他也沒有一刻的閑工夫。
先是到琉璃廠買了一個上好的樟木箱,又采購了些吸濕防潮的生石灰。這些是為裝儲存書畫而做的準備。
然後他也沒忘記在臨行之前,到八道灣胡同十一號,和小雅寶胡同四十八號辭行了一圈。
陳慕武用一箱邵興雲集老酒,換回來了魯迅題贈他們兄弟三人的三本《呐喊》。
事實上,《呐喊》這本小說集的正式對外發行的時間是今年八月份。
陳慕武得到的這個,是在正式出版發行之前少許印刷出來的預印本,僅供作者檢查錯誤遺漏時使用,比第一版第一次印刷還要珍貴。【1】
而和馬裕藻四弟馬衡再次相見時,他還記掛著陳慕武手中宋徽宗和王羲之的真跡。
馬衡拉著陳慕武的手,走到家中的偏僻處,小聲說道:“你那幾幅畫的來曆,我已經有了些眉目,可能就是清宮裏流出來的真跡。”
陳慕武當然知道是請宮中流出來的,但又不得不裝出一副驚訝的表情:“啊?四哥,那你說該怎麽辦才好。”
“唉,”馬衡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政府承認宮裏的一切都是人皇室的財產,他們擅自變賣,我們又有什麽辦法?
“去年小皇上結婚沒錢,想把文溯閣的《四庫全書》賣給日本人,來換取結婚的經費。
“多虧了沈兼士和我二哥等人的四處奔走,教育部才出手阻止了這種販賣國寶的行為。
“《四庫全書》雖然保住了,但琉璃廠時不時就冒出來一兩件珍品,跟店主打聽來曆,每次都是語焉不詳,總說是別人放在他這裏寄賣的。
“我們北大教授年年呼籲呼籲把皇宮中的國寶收歸國有,可是咱民國這些個肉食者們隻顧著攫取自己的利益,誰也不願意違反《清室優待條件》,出頭做這件得罪人的事。
“你的那三幅字畫,可一定要保護好,千萬別損壞,更別賣給外國人!”
看到馬衡如此這般,陳慕武想了想,覺得為了避免遺憾再次發生,自己也該透露出一些消息了:“四哥,既然如你所說,是宮裏人偷偷把國寶偷出來賣,那麽你有沒有考慮過,如果有一天這件事被曝光,他們會怎麽做?”
陳慕武提出來的問題,讓馬衡沉吟了許久。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帶著不確定的語氣,小聲問道:“胡攪蠻纏,死不承認?”
看自己的一句話沒能點醒對麵的馬衡,陳慕武幹脆把話擺到了台麵上:“偷賣國寶,在民國的法律中自然是重罪。
“而在宮裏的小皇上那裏,他一向把國寶視為自己一人的財物,他自己往外賣可以,但別人往外賣不行。如果他知道有人動了他的禁臠,肯定也會大發雷霆。
“要知道,人們始終對小皇上在宮牆之內動用私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於那些個宮女太監,人家有的是雷霆手段。
“四哥,你說這種情況下,如果你是偷賣國寶的人,你該怎麽做?”
陳慕武頓了頓,給馬衡留下了充足的思考時間,然後也不等他的回答,而是自問自答:“換做是我,我一定不會逃跑,因為逃跑就意味著心虛,那麽別人抓你也就更師出有名、名正言順了。
“既然有人說我是偷國寶的賊,那麽總要拿出些證據才行。而隱藏證據的最好辦法,不是用假的古玩替換掉那些已經被偷出宮賣掉的真古玩,而是直接一把火燒了原本藏有國寶的地方,這樣一來,就都是燒成了‘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無論宮殿還是國寶,全部在火中化成了一片灰燼,誰又能說得清,哪件國寶被偷出去賣掉了,哪件沒有被偷出去?
“這件事多半就是這麽一件虎頭蛇尾的結果。”
“嘶……”馬衡聽完陳慕武的話,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們真的能辦出來這種喪心病狂的事情嗎?”
“我當然不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這些都是我的猜測,”陳慕武咬牙切齒地說道,“不過,他們都能揮刀割下自己的那話兒,還有什麽狠心的事兒辦不出來的?”
揚卅十日,嘉埞三屠,他強忍這才沒說出來這些破壞民族團結的話。
“那……那漢臣你說,我們該如何做才好?”馬衡憂心忡忡。
“我覺得,這件事有上中下三策。
“上策,是請一位手握兵權的將軍,帶著他的士兵們闖入皇宮,控製住裏麵的所有人員,然後清點查抄宮內的國寶;
“中策,則是組織足夠多的人手,讓他們各自帶著救火的器具,晝夜不停地在皇宮外巡邏,伺機而動。甚至可以在景山上設置一個觀察哨,時刻觀察宮內的情況;
“而下策麽,當然就是上書小皇上,讓他管教好自己的下屬,不要再做這種盜賣國寶的事情了。”
陳慕武看似像龐統勸劉備取益州時那樣,提出來上中下三策。
但其實他的上策和下策都是廢話,因為北大的教授們成天呼籲的就是這兩條,卻從沒有取得過哪怕一丁點兒效果。
除非現在是明年,直奉打起第二次大戰,能讓馮煥章趁機領兵進入空虛的北平城,殺吳佩孚一個措手不及,順便在景山上架起大炮瞄準皇宮,逼著小皇帝滾出紫禁城。
他真正想讓馬衡做的,就是這條中策。
因為陳慕武記得很清楚,還有半年不到的時間,皇宮裏的小皇上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了,有些手腳不幹淨的太監在偷偷往外賣宮裏的東西。
小皇上不由得蛇顏大怒,下令徹底寢清查宮內的財物,逼得那幫心理變態的太監們,直接在一個夜裏,一把火點著了藏有大量國寶的建福宮。【2】
陳慕武很害怕自己這隻蝴蝶在北平城裏扇動了幾下翅膀,會不會讓這場大火提前到來。
北大救火隊,還是要早些組建起來才好。
馬衡果然聽進去了陳慕武的這番話,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漢臣,這上策很難,下策也起不了什麽作用,我倒是覺得這中策還算最可行的一種辦法,我這就去學校找白錦濤教官,請他調撥一批學生軍,組建救火隊。”
北大學生軍,是前任校長蔡元培留下的“遺產”,去年直奉戰爭期間,為了保衛校園,他下令遴選了三百多名學生,組建了保衛團。
後來保衛團改叫學生軍,並一直保留了下去。
這個組織中後來有不少學生都投筆從戎,其中最出名的一位,就是那個在孟良崮上喊著“看在黨國的份上,拉兄弟一把”的張鍾麟。
說罷話,馬衡風風火火地就想去北大找人,陳慕武攔了他一手:“四哥,你不用著急,光組織人手還不夠,救火的器材也不能少。保護國寶,人人有責,我願意捐出一百塊大洋來,幫救火隊到使館區購買消防器材。”
“哪用你來掏這筆錢?不過漢臣,你說得對,確實需要就好器材,這樣,我請人去使館區看看,看能不能淘換到幾套最先進的設備。”
陳慕武知道馬衡娶了個大富豪的女兒,家中有的是錢,自然不缺他這一百塊。
但他還是提這麽一嘴,並不是為了說句便宜話賺人好感,而是想著旁敲側擊,讓馬衡別光顧著組建人手,而忽視了救火器材。
用水龍頭從護城河裏或水井中吸水救火,總比讓學生們拎著水桶一瓢一瓢地潑要效率得多。
“漢臣,我必須要先去學校一趟,商量組建救火隊的事宜,也就不再留你了,你也快回去收拾行李吧,祝君明日歸途,一路順風。”
離開小雅寶胡同的馬家,陳慕武沒有急著返回到東板橋,他還要在給家裏人帶些土特產回去。
其實他真不知道北平有啥土特產,買茶葉吧,這些茶葉都是從南方運來的,何必舍本逐末?刺繡和絲綢也是同理。
買什麽號稱慈禧老佛爺愛吃的宮廷點心,陳慕武又怕在路上奔波三天,食物可能會發生變質。
到最後,他給大哥和二哥每人買了一頂水獺的帽子,又給老太太買了個翠玉的扳指兒,還帶了不少從東北和口外運來的山珍幹貨。
馬裕藻一家子人早就為陳慕武準備好了踐行的晚餐。
今天是他這次北上講學,在北平停留的最後一個晚上,明天上午,陳慕武就將離開北平,南下回鄉過年。
近一個月的時間相處下來,眾人之間培養了深厚的感情,尤其是馬家的幾個小孩子,更是舍不得這個天天晚上變著花樣給他們帶來夜宵的大哥哥。
陳慕武管馬裕藻叫二哥,而馬裕藻的孩子們,被他們父母教育了幾次,仍然堅持著管他叫大哥哥。
這稱呼可真夠亂的!
時間還是星期日清晨四點,車也還是富順出租汽車的戊號車,司機也還是那個司機,目的地也還是那個目的地。
昨晚的踐行宴席結束之後,陳慕武借口火車開車的時間太早,婉拒了馬裕藻明天到正陽門東車站給他送行的好意。
為了給自己半夜出門找借口,陳慕武特意買了早上六點從北平開車的第七次列車,這樣淩晨四點出門的他,也就不會顯得那麽突兀。
隻不過,他並不是直接去前門的車站,而是讓那個司機依舊開到了南城的黑龍潭。
潭邊破屋中,仍然進行著不可見人的交易。
老太監已經完全把陳慕武當成了喜歡古人書畫的公子哥兒,因而看到他走進房間,老太監也沒說話,隻是微笑著朝陳慕武點了點頭。
西洋人們仍然是圍著桌子上的花瓶、瓷器和青銅器而流連忘返。
但是,擺著書畫卷軸的另一側,今天卻多了一個麵容猥瑣的小個子日本人,正展著卷軸一幅一幅地欣賞著其中的藝術。
陳慕武心想,這個小日本多半也是第一次來這裏,不知道卷軸是按照數量賣而不是按質量賣,所以才會像他上次來時那樣,露了同樣的怯。
他在心中清點了一下書畫卷軸的數量,除了仍攥在小日本手中的那一幅,還有四幅正常的和兩軸長卷,按照老太監上次給出的價格,一共是八百塊大洋。
陳慕武在北平,講學費加上《射雕》的稿費,一共掙了大洋一千兩百塊。
他留下來兩百采買東西,把剩下的一千塊大洋全部換成了稍微攜帶方便的金條,帶到了今天的交易現場。
陳慕武朝那個領頭的老太監拱了拱手,他雖然十分厭惡這批人,但還是說了一句尊稱:“老公公。”
“先生,您找咱有什麽事兒啊?”
“是否方便到房外一敘?”
“方便,方便。”
老太監當然不會輕慢任何一個給他送錢的主顧,跟在陳慕武身後就出了房門。
“先生,您請講吧。”
陳慕武到車中取出那個裝有金條的箱子,又走到門口,借著燈光打開箱子,展示到老太監的麵前:“老公公,先給你拜個年。這裏是三十二枚一兩重的足金金條,加到一起總共是兩斤黃金。你這房子裏肯定有秤也有檢驗金子成色的東西,我在這上麵絕不敢造假。”
“先生,您也過年好。所以,您把咱家叫出來,到底是為了什麽事?”
老太監的眼睛恨不得都紮進這整整齊齊的金條裏麵,但嘴上還是客氣著問道。
陳慕武從箱子裏點出五根金條,拿起塞進老太監的衣襟:“這五根金條,請老公公采辦些過年的年貨。而剩下的這些金條,我要那八幅字畫。”
見到有體己錢進入到了自己的小金庫,老太監自然是高興的不得了。
他掖好自己的衣服,然後忙不迭地接過陳慕武手中的祥子,喜笑顏開道:“好說,好說!既然先生喜歡那些字畫,老身幫你取來就是了。”
陳慕武跟著老太監重新回到屋子,看他把手中的箱子交給旁人。
待分量和成色都檢驗無誤之後,老太監就徑直走到那堆書畫卷軸前,伸手要過小日本手中拿著的那一幅,把它卷好之後,連同其他的一起,全部送進了陳慕武的懷抱。
老太監的一雙三角眼眯成了月牙兒:“先生既然喜歡這些,下次來之前就請提前打個招呼,老身一定會讓人多準備一些,包您滿意。”
“那就多謝老公公了。”陳慕武向前微微頷首致意,他心裏想的卻是,看你這個老閹狗,還能再蹦躂幾天?
西洋人們還在圍觀著瓷器和青銅器,太監們則是每人手裏拿著一枚金條,仔細聆聽兩枚金條碰撞時發出的悅耳聲音。
現場隻剩下了一個日本人,被突如其來的情勢嚇了一跳,一臉震驚地說了一句:“納尼?”
看著陳慕武抱著畫卷轉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日本人這才意識到,今天的書畫似乎已經全都被這個人給買走了,於是他看向還站在身邊的老太監,問道:“這是……怎麽一回事情?”
老太監滿不在乎地說道:“有人給錢,我們就賣貨,就是這麽簡單!”
他可不管他是東洋人,還是西洋人,反正都沒有剛剛的那個小夥子出手大方,還幹脆利落。
見賣家這種態度,日本人隻能小跑幾步追出門外。
剛才他看中了其中的一副書畫作品,現在卻出現了意料之外的情況。
不管是被人捷足先登了也好,或者是被人合起夥來演雙簧抬價也罷,他想著即使花大價錢,也要把那副書法給買下來。
“先生,先生,請留步。”
因為剛才聽見了這個年青人和老太監說話時用的是漢語,所以日本人也隻能用生硬的漢語喊陳慕武等等他。
誰知道,陳慕武根本就充耳不聞,他走到福特車前,拉開車門坐了上去,一邊小心翼翼地把字畫一幅一幅地放進那個早就準備好了的樟木箱,一邊催促司機趕快啟動汽車。
“先生,先生。”日本人嘴裏瘋狂地叫嚷著,手掌也不停地拍打著汽車的車窗。
司機心疼的不得了,這要是把玻璃給拍壞了,賠錢的可是他自己。
他也轉過頭來勸說著陳慕武:“先生,您就打開車窗,問問他有什麽事吧?”
陳慕武心說,你要是早就把車發動好,哪裏還會有這種破事?
車窗才打開了一條縫,日本人就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聲音呼喊地更大了:“我是日本人山本悌二郎,新潟縣佐渡郡出身,看中了先生手中的那副黃山穀草書的《廉藺列傳》長幅,不知道先生能否忍痛割愛?”
黃山穀?黃庭堅?
自己這是又撿到寶了?
“山本先生,我們中國有句古話,您知道是什麽嗎?”
看著車中之人麵帶微笑,山本悌二郎誤以為或許他有機會能把卷軸買回來,於是也跟著賠笑道:“先生說的可是‘紅粉贈與佳人,寶劍賣給烈士’?”
“不,這是一句在我國四巛地區流傳很廣的一句話,我今天免費送給你。”
說罷,陳慕武就模仿《亮劍》中的語氣,飆了一句四巛話:“山本,我日你先人!”
這時,司機終於發動好了汽車,黑色的小轎車在夜幕中揚長而去。
坐在車上,看著被福特車甩在身後的山本悌二郎,詭計得逞陳慕武心中樂開了花。
不知道為什麽,聽到這個小日本自我介紹說他姓山本,他突然就想到了這句經典台詞。
有個笑話說日本人的姓氏來源,都是來自他們祖先啪啪啪的地方,譬如什麽山本、鬆下、井上,什麽桃穀、橋本、河北、……
陳慕武不由得心想,如果自己真的在車上日了山本的先人,那他還叫什麽,陳日先,還是陳軒日?
“先生,咱們去哪兒?”司機的一句話,打斷了陳慕武心中的樂子事。
黑龍潭雖然離正陽門東車站有一定的距離,但他的旁邊卻挨著北平的另一座城門。
這座城門在剛剛修好時,曾被叫過一段時間的正陽外門,等到甕城也修築完成之後,才得到了它正式的名號,永定門。
“去永定門車站!”
……
【1】筆者注:預印本這個名詞瞎編的,因為實在沒查到魯迅這個時期出版過什麽著作,隻能提前請出來在1923年8月份才出版的《呐喊》了。
【2】筆者注:1923年6月26日晚9點多鍾,北京紫禁城中建福宮突然起火。東交民巷港使館區內的意大利消防隊瞭望到紫禁城中火光衝天便立即開著消防車馳入宮中救火,並切斷了紫禁城的電源。隨後北京消防局也前來救火。
但因宮中既無自來水,又缺少水井,幾噸水用完後,消防人員“英雄無用武之地”,火勢很快由靜怡軒一直燒到延春閣,以至周圍的宮殿一起化成火海。數百年的參天鬆柏也付之一炬。大火直至次日中午才被撲滅。
這次大火,共燒毀房屋三四百間,損失的物品,除延壽閣裏收藏的全部古物都被燒毀外,還有廣生樓的全部藏文大藏經,吉雲樓、凝輝樓的數千件大小金佛與金質法器等。其中最寶貴的是金亭四座,都是鑽石頂、景泰藍座;還有敬慎齋所藏的明景泰年間刻製的大藏經版數千塊、中正殿雍正時製作的大金塔一座、全藏真經一部和曆代名人書畫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