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羊是在一片斷壁殘垣中見到趙嶼的。
他當時正協助一隊救援組織勘探地形,貌似對這一片區域跟熟悉。
漫長的路途中,徐羊曾無數次想象過兩人見麵時的情形——但每每都覺得自己有點太矯情。
畢竟他離開的時候交待的很清楚,公司和家裏也安排的很妥帖——且恰逢她假期中,家裏有保姆和她,隻照顧一個朝陽。
另外還有顧念和鄰居薛咪咪關照。
他告訴她,自己這一趟,大約月餘即歸——就當出趟差而已,就是時間長點,地方遠點。
眼下兩人也不過分離十幾天,卻在徐羊眼裏,已是無限漫長——漫長到一看到他胡子拉碴汗跡溝壑的臉,一時竟都喉嚨梗塞,眼眶濕潤。
徐羊os:TNND,也太沒出息了。
果然嫁了人,就徹底小女人了。
趙嶼冷不丁見到她,也是呆滯了一下,片刻後穿著雨靴哐嗤哐嗤大步朝她走過來:“不是說讓你在那邊等的麽,你怎麽——”
話沒說完,他的妻子撞進了他的懷裏,伸手緊緊的把他抱住了。
趙嶼愣了一瞬,脖頸間全是她柔軟的發絲——她把臉死死按在他滿是灰塵的衣裳上,嗚咽一聲。
前方任清風朝他攤了攤手——意思是:沒辦法,實在拗不過。
也是,自家老婆,什麽脾性兒,他還不曉得麽?
趙嶼壓下喉頭那股子熱辣,低低“CAO”了一口,也不嫌自己手髒,掰過徐羊的臉啃了一口:“來了也好,想死我了!”
這天晚上,他們兩個是睡在防震棚裏的。
為防餘震,防震棚都紮在向陽的舒緩山坡上,趙嶼起身揭開帳篷一角——頭頂幽蘭的夜空登時映入眼簾。
再仔細端詳,好幾朵極亮的星子點綴其上——遠處,還能捉到一點銀河的尾巴。
“看樣子,明天應該會是個好天氣。”趙嶼低頭衝人一笑,隨後窸窸窣窣的鑽進徐羊的睡袋,把人往懷裏緊了緊,“冷嗎?”
徐羊搖搖頭,像個小孩子樣窩去他胸口。
“你臨走前,說這個地方,對你有恩。你說的,是指上一回吧?”
“我都不知道,上一回,你跑到過這麽遠的地方。”
趙嶼低頭親了口她的額,仰在枕上望著深邃靜謐的夜空,緩緩籲了一口氣。
“上一回,我在這裏呆了十年。”
十年……
“我那時在公司做銷售,做出了些成績。那時候,公司正在大力拓展北美市場,美國市場難進,所以就先從墨西哥下手,派駐我先在墨西哥城呆了一年。”
“後來,墨西哥政府在聖馬提奧設立互聯網樞紐中心,於是,我又到了聖馬提奧——一呆就是十年。”
徐羊:“為什麽……要去這麽遠,這麽久。家裏親人,都不會想你嗎?”
對方嘴角翹了翹,微微歎了口氣,手指撫在她臉上:“當然,是為了錢啊。”
“當時海外派駐的年薪不錯,特別是墨西哥這樣的欠發達地區,補貼也多。為了多賺點錢,我就報名了。”
“那爸和媽……他們舍得嗎?”
他笑了:“不舍得也沒辦法。我爸腦出血後遺症,先是肺部感染,後來又是腎感染,最後惡化成尿毒症。想要活命,隻能換腎——”
他頓了頓,“可腎源根本等不到,隻能從黑市入。但一顆腎當時要價80萬——”
他又笑了:“當時,就是把我自己賣了也賣不到80萬。所以我跟公司簽了10年的駐外條約,任憑差遣,每年為公司創收必不低於20萬美金——應該是他們看我還算堪用,所以,答應了,預付了我100萬。”
徐羊一下撐起了上半身:“爸病的這麽重?”
好在,她一陣緊張過後,又微微籲了口氣——因為,想起來,現在的朝陽爺爺,不管身體還是精神,都矍鑠的很,退休後又被廠子給返聘了回去,正在各種發光發熱中。
不過,即便老人家患病是在上輩子,現在聽起來,依舊心有餘悸——畢竟,那也曾是實實在在的經曆和煎熬。
而趙嶼當時,又該是多麽的無助啊。
“可我看爸,身體一直挺好的……沒想到”
沒想到,上輩子居然還生過這麽一場大病。
他眸光微閃,睫毛在眼底投出一片陰影:“我哥當時搞集資被騙,被拘捕,老頭一著急,直接倒了——後來好不容易救回來,人雖醒了,可是落了偏癱的毛病,下不來床。可他又著急,一急,急出了一身的並發症。”
徐羊這回是真結巴了:“哥?大哥還搞過非法集資??”
她臨來之前,可是剛聽薛咪咪幸災樂禍馬未斌“進去了”——就是因為搞非法集資……
沒、沒想到,那麽老持穩重的大哥,居然也在這上麵栽過??!!
不不不,大哥明明由趙嶼投資,現在在淮中開廠子辦企業,做的很好——儼然已經是位遠近聞名的企業家了。
和大嫂生了一對兒女,日子過的盛騰著那!
趙嶼被她的一驚一乍都給逗笑了:“說的是上一回。”
但是,他好像想起了什麽,神色突然黯淡下來,抬手,輕輕摸了下她的頭發。
“那時候,我說過,很快就去看你…可,我沒能做到。”
他對這樁事向來諱莫如深——最後,他們之所以能結婚,也是因為徐羊最終,決定放過自己的執念。
執念於他曾經,放棄過自己。
也是因為營救李浩然那次,一向尚還算穩定的、她那顆定時炸彈般的心髒,終於再度引爆——於是,又是一回的九死一生。
反倒是她這個當事人,無知無覺渾渾噩噩,終於從閻王爺的指頭縫裏又漏了下來,睜開了眼睛。
她一睜眼,就看到趙嶼在哭。
淚把她的臉都沾濕了,黏糊糊的一片——卻是從那一瞬起,她終於決定放過自己。
即便上一回他放棄過我,即便我重來的這一回,無時無刻的不在提醒著自己:不要重蹈覆轍不要重蹈覆轍!
可她最終,還是決定正視自己的心:她愛他。
和上輩子一樣,她愛他。
愛到她寧願重蹈覆轍。
但也是在剛剛,她才恍然間意識到:“你……當時,一直都沒有來。是因為,家裏出了事?”
趙嶼沉默了。
那是他不想回憶的往事——
“是,我哥被拘捕,得拿20萬才能撈人出來。否則,嫂子就要跟他離婚。我爸因為這事,急成了腦出血——我當時實在沒有辦法了,背負了一身的債,根本沒有臉去見你。”
“當初在你父母麵前誇下海口,說一定會帶你去燕京最好的醫院,把你的心髒徹底治好——但實際上,”
他搖頭苦笑,“我什麽都做不了。”
“我什麽都做不了,徐羊。我隻能眼睜睜看著你,對別的男人笑……”
等等!
徐羊這人有個優點,那就是特愛抓重點。
當下就置疑:“我對別的男人笑,什麽時候???”
對方一提起這茬,還有點氣咻咻的:“就
、就那個小白臉唄,姓亓的。”
他現在是知道,其實自己是逮錯人了——禹城南,才是那個前夫哥。
可人家這輩子的禹城南,跟自己的海龜媳婦兒共同創業恩愛無比,簡直就是業內伉儷楷模——而且還是自己的合作夥伴。
再要矯情,就顯得有點不夠大氣了……
隻能作罷。
徐羊卻是一頭霧水:“亓仲羽,啥時候??”
在對方躲閃的眼神下,徐羊醍醐灌頂般眼神一亮:“你來過安城!!來找過我!!卻沒露麵!”
為啥沒露麵——也不難理解。
算一下,那陣子亓仲羽正對她展開熱烈追求——迫於父母的壓力,十回裏有一回她還是赴約的。
肯定好巧不巧的,被撞上了唄!
所以這輩子人家亓仲羽來學校找她,趙嶼二話不說就找茬k人——
好吧,亓仲羽這個冤大頭……
徐羊當下就各種美滋滋起來:原來,他沒有食言。
他來找過自己!
還暗戳戳偷窺過自己跟亓仲羽“約會”!
一想到這個,她真是啥脾氣都沒了——原來,不是因為自己是個“拖累”,他才沒有來。
他隻是,也是一個被生活壓迫的普通人。
總有力所不能及的時候。
所以,這輩子的他,才變成一個“錢串子”——因為,他吃過太多沒錢的苦。
頃刻間——
重來這一回,在徐羊胸口曾堵塞過的那些亂七八糟,全都不翼而飛!
雖然,也心疼上輩子他受過的那些磋磨——但她現在,心頭湧動的,是一種噴薄而出的悸動!
悸動到抱著趙嶼的脖子,一連“叭叭”親了好幾口!
趙嶼登時有點受寵若驚,摸著臉:“媳婦,你突然這麽熱情,我可有點吃不消。”
他摟著人,頗蠢蠢欲動,咬著人耳朵啞聲,“條件艱苦,好幾天沒洗澡了,夫人要是不嫌棄的話,要不咱們……”
徐羊甜蜜的“淬”了人一口:“討厭,想什麽呢。”
眼下席天幕地的,帳篷又不隔音,還得時刻提防餘震——他居然還有心思想這個!
“你說這個地方對你有恩,咋,難道還真像薛咪咪說的——有個熱情如火的墨西哥女郎救你於水火,”
“然後你無以為報以身相許?所以愛屋及烏,連對這個定情之地,都愛屋及烏,感情深厚?”
畢竟,這個地方,他可是一呆就是十年!!
本地的女郎們肌膚似蜜糖發色如烏木,她可不信,他真能清心寡欲的當十年和尚……
徐羊一張小嘴叭叭滴,心裏嘴裏皆一片酸溜溜,出賣薛咪咪出賣的,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幸好趙嶼深諳媳婦兒的套路,絕不會鑽這個套,隻是笑了笑,格外輕描淡寫:“女郎是真木有,就是有一回本地兩大黑幫馬路上火拚,好不好的我正好路過,給牽連到,出了車禍。”
徐羊:“嚇?”
不說實話不好脫身,趙嶼當然老老實實匯報,“當時內髒破裂,有點大出血——醫院血庫的血不夠,正好有人拍到了車禍的視頻,上傳到網上,說一個中國青年因為這場車禍生命垂危——”
徐羊:“……”
明明知道他現在好端端的一個,她的一雙手,還是忍不住胡**去他身上。
帶著止不住的微微顫抖——被他一把攥在掌心裏,低頭吻在手背上。
“得到消息的市民們,用了一個下午,把醫院的血庫充的盆滿缽滿,幾乎要溢出來。”
“我也因此得救。”
“所以,我說,這個地方,這所城市,對我有天大的恩情。現在他們有難,我也必須要傾盡自己的綿薄之力。”
徐羊不知不覺間,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
他說的如此輕描淡寫——但失血到血庫告急。她的愛人,究竟是遭過多大的難,受過多大的罪……
遠離親人,身在異國他鄉,艱難求生——
而她,對這所有的一切,都惘然未知。
多年來,隻會哀怨自己是個“累贅”,而他,是個連麵都不敢露的“懦夫”。
殊不知,他所經受的命運的壓力,遠勝過她十倍,百倍!
她的愛人靠過來,溫柔的吻去她臉上的淚。
“徐羊,告訴你個秘密。”
他神秘的衝她眨眨眼睛,“在那場車禍裏,我遇到了神仙。”
徐羊:“……”
不是,他哄人的手段是不是有點敷衍啊?
“是真的。”
偏對方還一本正經煞有介事,“我記得,我那時像走在一片大霧裏,什麽都看不見,隻聽到有個聲音問我——‘你為何在此徘徊?’”
我說:我想找到回去的路。
他問:為什麽想要回去?
我說:有一個人,我放不下。
他問:是你的親人嗎?
我說:是。
他說:親緣總有盡,今生已畢,何必執著。
我說:可她不光是我的親人,她還是我的愛人。我不小心,把她弄丟了——我得把她找回來。
他問:要是找不回來呢?
我說:那就一直找,這輩子找不到,那就下輩子繼續找——最後,總能找到的。
徐羊一雙眼睛又泛酸起來,眼冒淚花。
“討厭,”
她哭哭啼啼的抹花了一張臉,“你跟誰學的啊,咋這麽肉麻啊……太肉麻了!嗚嗚嗚……”
她放肆的哭聲隻傳出去一聲就被堵了嘴——趙嶼慌不迭的把帳篷拉嚴實,一翻身就把人壓去了身下,嘴堵著嘴的好生啃了半晌,才喘息粗氣低聲:“媳婦兒,淡定淡定!這旁邊帳篷睡的可都是自己人,叫人聽見了。還以為我欺負你……”
徐羊才不管,照舊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誰叫你,搞這麽煽情……人家、人家受不了嘛……嗚嗚嗚”
趙嶼:“……”
“誰煽情了,千真萬確!咋還不信呢。”
他也覺的好冤枉,“神仙跟我說完話,我就醒了。等傷養好,就回來了國內——再然後,飛機上就遇上了你了……然後就,”
然後他和她,就擁有了,重新來過一次的機會。
他想,就連你救你學生那回,神仙也出來了呀。
就是比較嫌棄他:一個大男人,哭成這副模樣,成何體統!
他當時還管什麽體統不體統——讓她醒過來,隻要讓她醒過來,我願意以命換命!
否則……否則,我天天哭成這副醜樣子你看!
估計他哭的的確難看,威脅十分管用,她果然醒了。
她做了心髒修複手術,恢複了健康,嫁給了他,還給他生了一個寶寶……
KAO!
趙嶼磨牙霍霍,覺得自己可以去知乎上出個提問了——
媳婦兒哭的梨花帶雨,忒誘人!
是繼續哄呢?還是幹脆撲呢??
趙嶼選擇了後者。
畢竟,他還是覺得:男人嘛,能動手,咱就別bb。
歐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