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栽倒在地的鹽民很快被拖走。

他的雙腳在地上劃出一條長而曲折的痕跡來,最終他被拽到距離鹽場之外數裏的一處簡陋房舍中。

說是房舍,其實連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隻是一處破爛空洞,四處髒汙得到處可見鼠蟻留下的印記。

兩名官兵都並未給予他什麽藥,將人放下來時,察覺其還有活氣。

其中一個年輕些的看不過去,從腰邊取下水壺來,想要喂他喝一口,卻立即被同夥製止了。

“你瘋了!你忘了上個月一同來鹽場巡視的吳悔了?他就因給了鹽民藥吃,眼下丟了兵職不說,連個像樣的活計都找不到。他老母親病重時,他都沒錢買藥,就這麽看著人去了。”那官兵告誡他:“你家裏可還有弟妹要照顧,你可別行差做錯了。”

年輕的官兵掙紮了會子,還是收回了水壺。

另一個官兵才輕鬆舒了一口氣。

“剛子,不是咱們無情無義。實在是做人難啊。咱們雖然在鹽場上被曬得累了些,可每月俸祿比起在州城巡邏的體麵官兵來都高許多。你家裏好不容易給你托到這樣好的差事來,你切勿因為一念之差將其丟了。”

“可他們……”他死死捏著水壺,不忍心看,“他們真的做錯事了嗎?”

地上與方才拉來的鹽民一樣昏迷不醒的,還有好幾個。

身體好些的還能喘口氣,身體不好的……便不知是否還活著了。

“都說鹽場的鹽民是刁民,不僅辜負聖恩,還聚眾打傷了許多官兵。可我來鹽場數月了,從未見過。”正是血氣方剛的年歲,他不懂的事情便想要問個明白,“於大哥,你有沒有覺得不對啊?”

“剛子!”於官兵大驚,嚇得重重打他的頭,“你這話要讓別人聽去,莫說你自己了,你全家都得遭殃!還得連累我一起!”

剛子臉色一白,“我不過說說而已。”

“說?此事你連想都不能想!”他惡聲惡氣,再次叮囑,“你隻要記住,這裏的鹽民都是罪有應得便夠了。”

少年剛子摸了摸腦袋,垂眸,“我知道了於大哥。”

於官兵便慨歎著搭著他的肩往前走,“剛子啊,少可憐別人,多為自己想想。你下半年便要娶妻了,別因為旁人誤了自己的事。”

少年悶悶地回話,“嗯。”

已近酉時,砂石上兩位官兵陰影緩緩遠去不可見時,另有兩道影子漸漸拉長,最後駐足於此地前。

唐翹屈身矮下,拍了拍那人的臉。

許是終於遠離了烈陽地,那暈倒的鹽戶有了些許的反應。

楊爍一喜,連忙將自己的水壺抽出來,小心翼翼給他喂了一些。

“咳咳……”

楊爍心下歡喜得厲害,連忙依葫蘆畫瓢要去給另外幾個人喂水。

前頭幾個都還好,可到最後一個老者時,怎麽都喂不進去水。

他心下便慌了,“章兄!”

唐翹不知從何處掏出了一根銀針來,正在給人紮針。

聞言她取下那人太陽穴兩側的銀針,上前來,一撩褲擺,屈膝跪在地上。

她挨個用雙指探了探地上躺著的人的頸脈,又翻了翻老者的眼皮查看。

楊爍不懂醫術,可他眼見章兄眸光幽暗下去,便也猜到此人狀況非常不對。

他覺得喉嚨發緊,“章兄,他……死了嗎?”

唐翹搖頭,“還能活。”

楊爍隻見章兄先是用銀針在老者額邊紮了兩針,而後迅速扒開那人的外衣來坦露出胸膛,節奏規律地在其胸膛之上按壓。

可那人約莫是暑熱得太厲害了些,也或許身體本就油盡燈枯,許久都不見有反應。

約莫過了有近兩刻鍾,唐翹額間已經開始冒汗,可那老者仍不見有絲毫蘇醒的跡象。

楊爍看得心急又心疼,“章兄,你換我來按,你先休息。”

唐翹手下沒停,“你先去望風,警惕有人來。”

她不是信不過楊爍,隻是此人本就脈搏微弱,眼下危在旦夕,稍有失誤都可能救不回來了。

此處雖然無人照看,可難保不會再有暈厥的人被送來。

楊爍心急如焚,卻苦於自己不會醫術,連忙都不大能幫得上。

他連忙起身,去外頭蹲守著。

一邊望風,一邊瞅著唐翹這邊的動靜。

日光漸漸移動,有光影從破陋的房舍上流溢下來,將她周身籠罩在朦朧橙光裏。

那人明明是個富家公子,穿著價值不菲的錦衣,卻半點不嫌棄地上髒汙,任由錦衣滑落在地,染上汙穢。

本是個年歲不大,又模樣嬌柔的模樣,可“他”往那兒一跪,通身的氣勢與堅毅叫天地皆為之失色。

漫天光影裏,那人屈膝跪著的姿態實在太過震撼。

楊爍想,他約莫此生都忘不了這人如今的模樣。

堪比神祗一般。

他之前不懂章兄為何非要冒著風險來湖陽。

如今,似乎所有的疑惑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咳咳……”

終於,那老者脈搏恢複了跳動。

唐翹將其挪到日光曬不到的地方,又喂他喝了水,緩緩將其平躺下去。

“章兄,有人來了!”

“走。”

剛子趁著休息的間隙悄摸趕了過來。

他將自己的水壺灌滿了水。

可他驚奇地發覺,原本已經昏死過去好久的人,竟都漸漸意識複蘇了。

於大哥曾說,被拖到這裏來的人,無藥亦無水可得,泰半都是要死的。

尤其是最裏頭靠梁柱那個老者,年歲這樣大還來背鹽,遇上今日這樣的日頭,不可能活得下來。

可都已經“死”了的人,卻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他詫異地上前來。

之前被他和於大哥拖過來的那個鹽民已經醒了。

他虛弱無力又茫然地看向剛子手中的水壺,灰蒙蒙的眼底猛然有了色彩。

“是你,救了我嗎?”

剛子搖頭,有些膽怯又帶著肯定道:“不是我。”

“是天神。”

是最裏頭麵色最不好的那位瘦弱老者。

他緩緩撐起身子來,靠在梁柱邊上,看著外頭的天光,眼裏有淚花閃動:“是神。”

前頭那鹽民順著他的視線看向屋外。

他們這樣的人,終於也有天神願意眷顧了嗎?

瀕死的感覺似乎就在眼前,他蜷縮著身子抱住自己。

突然間嚎啕大哭起來。

周圍的人也陸陸續續跟著哭了。

不管是撕心裂肺地痛哭,還是輕語嗚咽,都顯得那樣無助和悲哀。

剛子茫然無措地站在那裏,手中原本就沉重的水壺此刻比千金還重。